秋风瑟瑟, 黄昏将尽,夜色不经意席卷而来。
江芸芸浑浑噩噩地站在黎家大门口。
那扇熟悉的大门第一次在她面前紧闭。
是了,老师今日都没有生气, 若是寻常肯定要举起棍子揍她了,再不济也是阴阳怪气两声, 何时这么温柔过,还问她疼不疼。
疼, 当然疼,脑袋被砸了一下, 肯定是疼的,可她心里还觉得别的东西更疼。
老师为什么赶她啊。
是因为她做错了吗?怕牵连自己。
还是觉得她老是闯祸, 觉得烦了。
江芸芸神经质一样地捏着手指, 手指的皮肤被她拉扯得泛红。
她去朱宸濠道歉行不行啊。
她以后肯定好好读书的。
江芸芸迷茫迟钝地想着,轻轻抹去手指上的水渍。
老师别生气了。
别, 别不要她啊。
—— ——
“这是做什么。”卧病在床的金旻被人扶着, 匆匆赶了过来。
天色已经黑了, 书房内的黎淳却没有点灯,只是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
“秋娘, 你怎么来了。”黎淳抬眸, 沙哑问道, “一定是黎风这个多嘴的人惊扰你的。”
“这么大的事情, 还想瞒过我不成。”金旻坐在他手边,借着幽幽的光看到桌上放着一本书, 不由叹气, 伸手拿起那本书。
明明天色已经黑了,她却好似能看清字上的字一样,慢慢念道:“夫物芸芸, 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黎淳轻叹声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你是要归于静,还是归于命,还是知于明,又或者避免凶。”金旻合上书问道。
黎淳叹气:“我想要他归于静,也归于命。”
金旻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坐在椅子上,看着黑暗中相伴多年的夫君轮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如何能用你的行为处事套在他身上,而且郡王若非实在凶恶,他岂是胡作乱为之人。”
黎淳叹气:“我又如何不知道,那郡王就是当初和江家谈合作的宁王之子,如今纠缠不清,那也是江如琅埋下的果。”
金旻不解地看着他:“那你为何还要和他断绝关系啊。”
黎淳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说道:“我刚才在去接他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还在这里,所以其归就一直要返回扬州,若是他独自一人,他完全可以带着他的生母和妹妹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因为我在这里,他才几次三番回来,每次回来都要和那江家纠缠不清,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凶险。”
“若是当初江如琅抓的是他,那可如何是好,我听他说江漾毁容残疾了,我当时心口都跳了一下。”
“若是他当初带着生母他们离开这里,哪怕郡王把江如琅放出来,哪有与他何干。”
“还有之前他打算状告江如琅的事情,若非有那个江泽出面,他可就真的毁了。”
黎淳越说越激动:“我若是早早与他断了关系,他离开扬州,走得远远的,怎么可能几次三番回头,若是今日他不小心弄伤了郡王,甚至一个失手……我,他,他可怎么办啊。”
金旻伸手轻轻按下他的手背。
黎淳倏地沉默了,整个人靠坐在椅背上。
“说到底,你觉得其归太多管闲事了。”金旻问。
“自然不是。”黎淳大声反驳着,“他自来是没有做错一件事情的,世道如此,偏他心怀慈悲,赤忱待人,若说外人瞧着他事多,我却觉得他是最最善良不过的。”
金旻笑:“你既处处都想着他,为何又不与他说清楚。”
黎淳又是叹气,呼吸都逐渐变慢:“他心事重,我若是与他直说,只怕他又要想多了,年少久思,非长寿之像,我哪里,哪里……舍得啊。”
最后三字轻地只剩下一口气,被秋夜的风一吹,支离破碎,任谁也听不清。
金旻陪着他在夜色中任由思绪乱飞。
院中落叶被吹散,寒鸦发出聒噪的声音,隐隐月光好似寒水流光照在干净的石板上。
“你是不是觉得他对我们太过疏离。”许久之后,金旻低声问道。
黎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由缓缓收紧。
“你我都已年迈,谁也不敢多想明日的事。”金旻伸手,握住他的手,“芸哥儿也不敢想。”
“他肩上还有柔弱的生母和年幼的妹妹,每走一步皆是重担。”她声音幽幽,“芸哥儿也不敢想。”
“江家无德,曹家无礼,看似有诸多好友,可大家也不过都是普通人。”
“芸哥儿也不能想。”
金旻坐久了,有些累了,声音都虚了:“你觉得他能想什么,他只能想自己,想自己若是能扛下来,那就自己去抗,若是抗不下来,那外面的千般事情,百般关系,都与我们这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没关系,于那些朋友们更是没关联,无辜的寡母幼女也自会有人照顾,总归是谁也不欠的。”
黎淳手指在微微颤抖,呼吸逐渐加重。
金旻叹气:“楠枝有我们,所以被我们养的娇气,不能经事,你又觉得不好,其归没有退路,所以那些流言蜚语,险恶用心都是自己扛着,你也觉得不好,可这世上事万万没有这个道理的。”
“楠枝不曾历事,我就想着他能长大些,其归太过坚强,我又想着他若是能信任我一些,就更好了。”黎淳苦笑,“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年纪也大了,有些照看不住他了。”
“这天下难道就他一个聪明人吗,他总是喜欢兵行险着,可那些早已窥探的人可是吃素的?等他们回过神来,哪一个肯善罢甘休,就像他今日打了郡王,图了一时痛快,可这件事情若是被有心之人盯上,他打算再打一次吗,用拳头,用暴力,永远不能解决问题。”
金旻摇头,一言道破:“我就知道你还在想着这件事情,你还在怨他被那些高高在上的郡王纠缠了,却没有第一时间求助你,只想着自己解决。”
“他若当我是老师,为何不与我开口,还是他觉得我不会帮他。”黎淳指责道。
“真是气急攻心了。”金旻无奈说道,“你明明也很着急,生怕他出事的。”
黎淳轻轻冷哼一声。
“当日你打算收徒时,是怎么说的——‘你说他是个聪慧的孩子,只心性略偏,少了君子之风,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聪明的孩子不走正路,未来只怕难了,可后来你又见你有几分不屈之稚气,想起自己当年求学时的事,又想着若是引上正道,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才不辜负这番才智和不屈。’你都忘记了吗?”金旻叹气,“你信不信,你现在问他错了没,他肯定说错了,你便是让他去跟郡王道歉,他肯定也是同意的。”
黎淳不悦说道:“我为何要他给郡王道歉,那郡王自己行为不端。”
“你既然觉得他此事没错,就不该在此事上为难他。”金旻严厉说道。
黎淳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意兴阑珊说道:“可我们师徒缘分尽了,我不能拦着他,此番事后,他就可以带着家人,远走扬州了。”
“胡说什么,周夫人的生意做得风风火火的,怎么肯走。”金旻心思微动,嗔怒说道,“你就是今天自己想多了,平白闹出这一出。”
黎淳惊呆了。
“人家周夫人可是生意做得极好,你没瞧渝姐儿每次来,衣服都是崭新的嘛。”金旻不悦说道,“你且少打人家搬家的主意了,人日子过得好的呢。”
黎淳嘴角微动。
“师徒缘分来了那就是来了,他当年走到这里,多不容易,哪有现在人闯祸了你就觉得尽了。”金旻反问道。
黎淳听得连连摆手。
门口的黎风恰到好处,一脸担忧地提醒道:“芸哥儿还站在门口呢,人都吓住了,半天也不动的,衣服上都是血,也不知道流了多久的血,现在吹了这么久的风可别着凉了。”
金旻担忧说道:“听说受伤了,严重吗,快请人进来。”
黎风没说话,只是轻轻咳嗽一声。
“罢了,我亲自去吧。”金旻无奈说道,“肯定把小孩吓坏了。”
黎淳拖过道德经,然后悄悄藏了起来。
金旻见状,咳嗽着站了起来。
“夫人披件披风。”黎淳立马紧张说道。
“不碍事,吃了药好多了。”金旻笑说着,“我昨日还跟回春说,要等其归考上状元呢。”
“少说这些话,平白让人压力大。”黎淳不高兴说道。
金旻冷笑一声:“这会儿知道心疼了,刚才一时矫情说出的话,怎么不怕他伤心啊,我可就帮你这一次,今后再有问题,我可不帮你了。”
“夫人受累了。”黎淳连连行礼。
—— ——
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的江芸芸听到开门的声音,倏地抬起头来。
多月不见的师娘正站在灯笼下,一脸心疼地看着她。
师娘瘦了很多,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但面容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怎么留了这么多血啊。”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额头,“疼不疼啊。”
江芸芸眨了眨眼,半晌没说话。
“真是冻傻了,脸都冷的,我已经骂过你老师了。”金旻叹气,“你们两个都是锯嘴葫芦,半个字也不肯多说的。”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整个人瞧着有点呆。
金旻心疼地摸着她的脸:“你知道错了吗?”
江芸芸顿了顿,说道:“知道了,我会去跟郡王道歉的。”
金旻闻言摇头:“你不知道,其归,你老师总说你太过聪明了,就是你现在这样,趋利避害想要认错而已。”
江芸芸闻言,面露不安之色,整个人惶恐地不敢说话。
金旻看的心都疼了。
“你既然觉得自己没做错事情,为什么要去道歉,不要道歉,管他是什么郡王。”金旻摸着小孩没有一点热气的小脸蛋,拿过黎风递过来的披风,小心翼翼披在她身上,“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
江芸芸呐呐地点头。
“我知道你其实只是想庇护你的家人,但天道尚存一线,可你却次次兵行险着,只怕未来会越走越偏,演变成心思毒辣的手段。”
金旻笑说着:“三国的曹操一开始也是想要匡扶汉室,可后来成了雄踞一方的枭雄,若是再往后,你今后碰到的人越来越难,越来越绵里藏针,难道你还想效仿司马懿不成,司马一家断送所有谋事之人的道德和信用,让朝堂政变从此充满血腥和变数,而他们也成了人人唾骂的人,你难道也想要这样。”
金旻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
“暴力或者阴谋永远办不成大事,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更要慎,更要敬,你老师今日失言说出此话,是当真毫无私心,是怕你走偏了路,乱了心智,但他又知道你不是想做坏事,你也是无奈之举,便想着也许问题是出现在自己身上。”
江芸芸听得瞪大眼睛,呼吸瞬间乱了。
金旻摸着小孩细软的头发,柔声说道:“你若是倒下了,你的阿娘,你的幼妹又该如何是好,女子生存不易,她们只能寄托在你身上,你若是不能为她们遮蔽风雨,还能有谁,你要成为一棵树,一把火,为她们遮蔽风雨,为她们照亮前路。”
“你若是真的想明白,就去真心实意给你老师磕头认错,此后回去就闭门读书吧。”
—— ——
江芸芸在门口磕了头,只是没等到老师说话,顿时心中不安,黎风连忙把人扶下去休息,她躺下去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心思混乱,可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睡到一半又觉得浑身又冷又热,脑袋昏沉沉的,偏边上都是说话的声音。
“我就说你把人吓住了,刚才就该直接开门才是。”
“我,我是不好意思……快去请谈老夫人来。”
“我这就去。”
江芸芸在睡梦中昏昏沉沉想着:不能见老夫人,我要睁眼。
只是她努力了许久,眼皮子好像被黏住了一样,怎么也睁不开。
“没事的,没事的。”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大夫马上就来了。”
“别让他惊厥咬了舌头。”金旻连忙找人按着她。
很快,茹回春就被黎风急急忙忙带来了。
“这个天气,高烧可不好。”茹回春担忧说道,“他身子本就瘦弱,等会用热水来擦擦身子。”
江芸芸整个人挣扎起来。
“病了还这么怕大夫。”茹回春无奈摇头,“按着他的手,怎么还受伤了,可别邪风入体,这就麻烦了。”
茹回春的手指搭在脉上,没多久,眉心缓缓皱了起来。
“怎么了?”黎淳看得眼皮子一跳,连忙问道。
“脉象有些奇怪。”茹回春说道,“换只手来看看。”
黎风连忙掏出江芸芸的另外一只手。
“怎么了?”又见人半晌没说话,金旻也紧张起来了。
“他,www.youxs.org?”许久之后,茹回春抬眸问道。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各自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是他身体有问题吗?”黎淳担忧问道,“是这次生病引发旧疾了。”
茹回春没说话:“我剂量开小一点吧,等会给他换个吸汗的衣服,要是之后出汗了也要换的。”
“自然自然。”黎风说道,“我会让人不错眼看着的。”
“我去开药,你们给人先换好衣服,生了火盆记得开点窗户。”茹回春眉心紧皱,提起药箱心不在焉地准备离开,“秋娘早点去休息,不要坏了自己的身体。”
黎淳连忙又赶金旻去睡觉。
“你也早点休息,让黎风在这里照顾就好。”茹回春又说道。
黎淳也被黎风赶走了。
黎风看着江芸芸烧得通红的小脸,连连叹气。
他找人烧了热水,试了试温度,然后散了她的头发……
“黎叔。”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黎风惊讶转头:“周夫人。”
周笙一见屋内的情况,立马担忧说道:“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芸哥儿在喊娘,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黎风不好意思地捏着帕子,觉得自己没照顾好人家小孩,还被人当场抓住了。
“有,有点烧了。”他呐呐说道。
“我来照顾她吧。”周笙上前,接过帕子,和气说道,“芸哥儿以前都是我照顾的,您回去休息吧,我会看着他的。”
“我和您一起,免得累了。”黎风摆手说道。
周笙坚持要自己照顾。
黎风拗不过,交代了老夫人说的话,然后心事重重走了。
——这别人家的小孩被他家老爷吓病了,亲娘还心有灵犀地跑过来了,黎风自己也心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