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酒!吃酒!

《吃酒!吃酒!》

第43章 猪头肉沧桑录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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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一进家门,我刚打开自己的拎包,12岁的儿子就像家中闯进个盗贼似的对着房内高喊:“妈妈,不好了!爸爸又买猪头肉了!”妻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跑出来一看,脸上立即又露出了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表情。

确实如此,近年来由于工作关系,我几乎吃遍了南京的所有宾馆及各大菜馆,尝遍了各种中西宴会,成了友人们戏谑的“美食家”。可是,我对“金陵特产”猪头肉却始终不能忘情,常常因为餍饱之余买半斤猪头肉回家品尝,而遭到妻子甚至年幼儿子的讥笑。妻子曾不止一次地嘲讽我,说我对猪头肉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

此言不虚也。50年代的时候,南京城墙还没有拆除,我家弟兄多,家里穷,十天半月饭桌上难得见到一点荤腥。偶尔熬一锅猪肺汤或烧一串猪大肠,这一天就成了我们孩子们过节的日子,更别说能美美地尝上两块猪头肉了。记得那时候,每逢快过春节的时候,我就会和弟弟一边穿堂过室,满院子乱跑,一边扯起破锣般的嗓子,兴头地放声唱起:“三十晚上,过年,又吃猫耳朵,又吃猪头肉!”一时引得整个杂居大院内,孩子们欢蹦乱跳,齐声唱起猫耳朵和猪头肉的赞歌,为这座拥挤的城南大院增添了不少节日的气氛。www.medabc.com.cn 江南文学网

直到如今,母亲还时常当着不懂事的孙子的面,出我的丑。说什么,我小时候最馋,某年某次吃猪头肉,实行“计划分配”,一人两块,我自然是挑了两块最肥最大的。据讲我大弟弟吃东西和我不一样,他是“馋人吃细食”,慢慢品尝,而我眨眼之间两块猪头肉早已下了肚。此时,我还眼光毒毒地盯着弟弟的“计划”,问他:“你吃什么东西啊?这种肉还好吃啊?”引得大人们哄堂大笑。特别是奶奶,笑得把饭喷了一桌子。后来,还是奶奶心疼我这个长头孙子,把她那份“计划”让给了我吃。我这才真正尝到了它的滋味:一团入口,油腻腻、香喷喷,余味无穷,叫人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我想猪头肉大概是人世间最好吃的东西了,心想,要是能天天吃上它,那生活该是多么美好!

“**”后期,我们这些“红卫兵”听从他老人家的安排,到“广阔天地”去“炼红心”。我当时是“扎根”在江苏省江浦县一个偏远的公社,一面“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地“绣地球”,一面和贫下中农一道过起盐水泡白饭的“无产阶级生活”,更是一年半载难得沾上半点荤腥了。于是乎,什么狗肉、蛇肉、老鼠肉都成了我们的“盘中餐”。

记得每次回宁,我都是开起“11路车子”,从下关一直步行到水西门,为的是省下几毛钱汽车票,好用来买上两角绿荷叶包着的猪头肉,从中山码头一路有滋有味地吃进南京城来。那一路上,一边看汽车,一边哼“太阳歌”,一边咂嘴吮指头地吃猪头肉的架势,别提有多潇洒了。彼时彼情彼景,真应得上古人说的优哉游哉,其乐融融,赛似活神仙也!

忘不了那一次,我所插队的公社召开万人大会,内容大概不外乎什么“献忠字”“掏红心”之类玩艺儿。公社书记是一位笆斗大的字认不得半箩筐,并常常以“工农大老粗”自诩的“真正大老粗”。平时他带领广大贫下中农在穷山恶水之间“战天斗地学大寨”,倒是块好料子,可在万人大会上作报告却稍微缺一点功夫。只见他在台上大讲特讲其“未来”是如何如何美好,如何如何“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直吹得唾沫星子乱溅,深深地陶醉在他自己的滔滔宏论之中。

书记大人看看台下老社员们无动于衷,毫无反应,于是乎突发奇想,居然要对未来作一番形象性的描绘,下一个通俗活泼的定义:“什么叫?嗯?”只见此公摇头晃脑地信口道,“就是苞谷面的粑粑,尽克!”尽克者,江浦土话,随便吃也。

这位仁兄的话刚落声,老社员们尚没反应过来。一位油头滑脑的本地知青,外号好像叫什么金老八的,在台下声音洪亮地应声补充道:“还有猪头肉,让咱们无产阶级甩吃!”甩吃者,也是江浦土话,意谓尽量吃也。

到了,竟然苞谷面粑粑,还有猪头肉能不要钱、不要“计划”,随便让任何一个贫下中农同志放开肚子拼命填,这对于长年累月在“忠字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忆苦饭”总也吃不完的老社员们来说,何啻静潭里投入一块巨石。于是,顿时全场欢声雷动。掌声入云,“万岁”“万寿无疆”的欢呼声发自内心、惊天动地。那时候,对苞谷面粑粑我倒不十分崇拜,有吃就不错,但对猪头肉可的的确确怀着无比深厚、极其浓烈的感情。古人望梅止渴,我们憧憬猪头肉止馋。当时的我,在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也着实冲动了一番,和全场社员一起振臂狂喊,山呼万岁。

最难忘的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那天,我正扛着一根看田棍,满山遍野地在癞石岗上赶猪撵鸡,不让这些畜生糟蹋贫下中农的劳动果实。忽然村姑相告,说我家中来了客人。我赶紧回来一看,原来是邻公社的张氏三兄弟。三兄弟全家下放在苏北,只有他们三人扎根在江浦县。由于他们没有经济来源,所在生产队只有7分钱一个工,也就是说一个壮劳力苦死苦活干一天只能得到7分钱,因而他们一年到头都不敢塌一天工。

“哎,今天怎么有空光临茅舍?”我言下之意是如此晴朗天气,他们怎么舍得塌工出来串门。神气些的张二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今天早晨上工铃一响,他恰巧走在前面。当走到村边的大路上时,张二眼睛一亮,抢在二秃前面飞快地拾起一样东西,并匆匆揣进口袋。然后,他迅速地和弟兄们耳语一番,就高声喊道:“报告队长,我们请假一天!”队长吃惊地问原因,张二毫不忌讳地挥舞着一张票子叫道:“捡到两毛钱,够我们弟兄三人歇它一整天!”于是奔我处而来。

至今使我难以忘怀的,是我招待他们的那顿“午餐”——从农民家讨来一碗咸菜,三兄弟连蛆虫都不让我捡掉,说是“米虫酱蛆有营养”。当我哆哆嗦嗦地从水缸后面摸出半瓶机轮酱油来时,他们差点惊呼起来:“想不到你老兄还有这玩艺儿!”这可的确是连城里人都限量供应的东西。然后,我们4人端端围着一碗爬蛆咸菜,大吃特吃起酱油、塘水泡饭来。本来我是要执意烧点开水泡饭的,可他们硬是不肯。因为当地柴草紧张,知青们又没有农民上山刨树根、刮草皮的能耐,为节约能源,不少知青只能三天举火一次,烧的饭每天用塘水泡着吃,根本不烧什么开水。因而,他们也就叫我免了开水泡饭的奢侈礼仪。

当大半筲箕饭吃得精光、咸菜连蛆全都下了肚子、酱油也用塘水冲过三浇之后,我们开始在一起畅谈未来。我们对未来的憧憬和大多数知青一样,不外乎什么将来调回城市,要吃多少多少斤高级饼子,要坐在电影院里夜以继日地看尽全部的“样板”节目,或是和喜欢的女孩子一道坐公共汽车(注意:绝不是靠“11路”!)玩遍南京的名胜之类云云。

记不清是谁提议的了:不准讲如此之多的幻想,一人只许说一个平生最大的愿望。为了彼此互不干扰,每人写在纸上。当四张字条全都铺放开来的时候,堂堂正正的四条汉子,写的竟然都是猪头肉!所不同的是,有人发誓,有朝一日要一顿干它5斤猪头肉。有人则表示,今后咱们互相拜访,一定要用猪头肉招待。前些日子还捎信给我,说是平生“只求一口饿不死食、一片冻不死衣、一块容得身地”的张大,竟然异想天开地想顿顿能吃上猪头肉,说是没有“南捕厅(指城南一家卤菜店)”的,“味雅”的也可以。

于是乎,我们4位“同声相求”“志同道合”的“猪头肉”朋友在一起欢呼、哄闹,一起沉浸在对猪头肉的奢望和梦想之中……

时代在前进,今天,随着家用电器及毛毯、羽绒衫等消费品对千百万小家庭的疯狂入侵,猪头肉早就被烧鹅等副食品打得落花流水,逐步退出了居民的菜篮子。如今的猪头肉不仅为千千万万当代君子所不齿,即使城里的农民工、我当年插队地区的老社员们,闲时三五成群喝酒时,也以啃烤鹅、盐水鸭为荣,而以吃猪头肉为耻了。

当年的张氏三兄弟如今自然已是“鸟枪换炮”了。他们不是这个长就是那个长了,全都大腹便便起来。据我了解,他们对猪头肉的感情早已发生了质的变化,远不像我这样矢志不渝、坚贞如一了。

但是,尽管当代衮衮诸公对猪头肉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尽管妻子儿子阖家对猪头肉口诛笔伐,不准进门,可我还是怀着对它深厚的感情,大声宣告:“我爱猪头肉!”因为我无论如何忘不了猪头肉伴随我所走过的人生岁月,也万分珍视而今这个“烤鹅天天吃,偶尔骂骂娘”的时代……

青菜与鸡

中国人吃青菜是出了名的,特别是苏州人,好像是没有青菜就不能过日子。我小时候曾经读过一首白话诗:“晚霞飞,西窗外,窗外家家种青菜;天上红,地下绿,夕阳透过黄茅屋……”

这首诗是描写秋天的傍晚农家都在种菜,种的都是青菜,不是大白菜也不是花椰菜,说明青菜之普及。在菜蔬之中,青菜是一种当家菜,四季都可种,一年吃到头。苏州小巷里常有农妇挑着担子在叫喊:“阿要买青菜?……”那声音尖脆而悠扬,不像是叫卖,简直是唱歌,唱的是吴歌。特别是在有细雨的清晨,你在朦胧中听到:“阿要买青菜?……”时,头脑就会立刻清醒,就会想见那青菜的碧绿生青,鲜嫩水灵。不过,这时候老太太买青菜要压秤,说是菜里有水分。

青菜虽然如此重要,可却被人看不起,卖不起价钱,因为它太多,太普遍。这也和人一样,人太多了那劳动力也就不值钱,物稀为贵,人少为贵。

早年间,青菜和鸡总是摆不到一起。一个是多,一个是少;一个是贵,一个是贱。客人来了,都是去买只鸡回来杀杀,没有谁说要去买点青菜回来炒炒的,除非那青菜是一种搭配。形容某家生活好是天天鸡鸭鱼肉,形容某家生活差是天天青菜萝卜。吃青菜是一种受苦受难的表现,糠菜半年粮是粮食不够,面有菜色是饿的。所以才有了一句成语叫“咬得菜根,做得大事”。

1960年大饥荒,粮食不够吃,青菜比粮食长得快,有些人便大量地吃青菜,结果得了青紫病。营养不良的人生了浮肿病,没药医,据说只要吃一只老母鸡便可以不治而愈,可见青菜与鸡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到了80年代的初期,我偶尔读到一篇美国的短篇小说,里面写到一位妇女在法庭上高声地抗议,说是法官判给她的离婚费太少,理由是:“如果只有这么几个钱的话,我只能天天吃鸡啦!”

我看了有点吃惊,天天吃鸡还不好呀,你想吃哈?!我怀疑是翻译搞错了,把吃洋白菜译成了吃鸡。后来我多次到欧美去访问,才明白那翻译并没有搞错,鸡可以在养鸡场里大量地饲养,那价钱和自然生长的菜蔬是差不多的。

如果我现在再读那篇小说的话,就会觉得十分自然了,苏州人也在为青菜和鸡重新排座位。改革开放以来苏州的乡镇企业大发展,原来种菜的田都成了工厂、商店、住宅、高楼。原来种菜的人都进了工厂,他们不仅是自己不种菜,还要买菜吃。那些曾经挑着担子高喊:“阿要买青菜?……”的人,如今正挎着菜篮子在小菜场里转来转去,埋怨着菜贵而又不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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