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石和江芙的卧床，是江芙的陪嫁之物，足足五尺。

大床最外侧的那床大红的喜被，潘石认得，那是他和江芙成亲时的被褥，当年就是这样整齐得放在那里。和当年不同的是，此刻，大红被上放着一只穿着蓝色线袜的肉脚。

他的儿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脚热；可妻子又说，脚是最不能冷着的。鉴于儿子经常把脚露在外面，于是乎，晚上睡觉的时候，儿子都是套着袜子睡的。套着袜子，那脚就更热了。所以，不管冬夏、寒热，他儿子的脚绝不会好好待在被窝里。

潘石的视线往上移。

这才发现儿子的脚在虽然被子外，但软嫩的小脸，却紧贴着亲娘。昏暗的灯光下，两张侧脸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有不同，只有大小之分。

这两年，潘石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曾关心窗外事不说，就是家事也懒得处理。像此刻这般安静看着妻儿的画面，更是绝无仅有。

望着这两张美好又温暖的脸颊，潘石忍不住想：如果，如果我多一点心思放在家里，多信任妻子一点，少和妻子置一点气，是不是早就发现亲娘的不对劲了？

可惜没有如果。

“我错过了好多。”潘石一边呢喃着，一边伸出粗糙的食指，在妻子白皙柔软的脸颊上滑过后，满是歉意地说，“是我的疏忽，是我的自私，让你受苦了。”

江芙倏地睁开眼，瞪着潘石，道：“要赔礼，起码在我清醒的情况下，才有诚意吧？”

连人带声音都是凶着的，可却也那么真实。

相比真实的妻子，别说他娘了，就是潘石本人，也是假的。出了这个门，他是儿子是哥哥，要做这个家的顶梁柱，只能强不能弱；出了这个家，他是读书人，是秀才，是举人，可他出身贫寒，要比别人多付出，要比别人有眼色，要比别人更谦逊……

在经历亲娘反差极大的性情后，潘石第一次觉得，有这样耿直的妻子，是件很幸福的事。

幸福的潘石，在江芙的注视下，放下油灯，直接躺在被子后，耍赖：“在你清醒的时候赔礼，我的面子往哪搁？让福官自己睡，你来我这。”

那理所当然的口吻，听得江芙一窒。

不过，江芙还是小心翼翼地出了自己的被窝，翻过儿子，再把儿子往里推。刚做好这些，下一刻，她的人就落进潘石的怀中。

潘石搂着妻子，呢喃：“阿芙，我能娶你为妻，真好。”

“我爹是监生，哥哥是秀才，姐夫是进士，能不好么！”

“不是这个。”潘石立即否认。

江芙想了想，没想到其他的，就问：“那还能什么好？看脸么？我可是全家最丑呢；看陪嫁，我陪嫁不少，但我也捂得紧啊；再说我爹教你读书的事，他本就是夫子，你就不是他女婿，他也不会差你什么的；潘家也只有小妹，沾了我的缘故高嫁霍家。可霍家这门亲事，如今看来未必是好亲事。”

所以，江芙真不知道好在哪里。

原本郁闷的潘石，叫她这番话说的哭笑不得。全家最丑？哪来的？潘石转念一想，这话也不假。江芙的相貌，拿到江家，同江家包括大嫂陈氏的人比，确实差了那么一点。

江芙口中的其他事，也是这个道理。都是某一方面来说，句句属实那种。

针对最后一件，潘石说：“霍家最大的问题是，只谈利益不谈情分。这样虽无情了些，但其实很好对付。只要我前程在，他们就不会亏待小妹。”

事情还能这么想吗？

江芙很是服气，服气之余，追问潘石：“你还没说娶我怎么好呢！”

因为不管我怎么和你置气，只要我再好言好语和你说话，你便不和我置气了。从不怨对，从不揭旧账——

这事说起来，是潘石自己不对。

尤其是在刚刚得知，夫妻俩从前置的那些气，多是潘母有意引导下造成的后，潘石就更没脸说了。没脸说就不说，潘石有的是法子转移话题。

“好就是好，有什么好说的？”再次陈述事实后，潘石转了话题，“阿芙，你说，咱们进了京，大姐会不会把我赶回去？”

江芙心知不会，嘴里却道：“我又不是大姐，我怎么知道？你现在才怕，是不是晚了点？”

潘石叹道：“我从前没怕，那是因为我忙着科举，自以为咱俩都有不对，各大五十大板的那种。哪知道……中间还有这些事？”

在这当口爆出了他亲娘从中作梗，他被蒙在鼓里，原本的五五开，现在至少二八。江芙，只占很少很少的那一部分。摸着良心说，潘石觉得，就他心中这极少的一部分，到了江荻那里，怕是一点儿错都没有了。

搂着妻子，潘石撒娇：“阿芙啊，到时候你可得保着我啊。”

江芙嘴硬：“那要看你表现喽。”

夜漫漫。

许久后，江芙嘴角挂着浅笑入睡；潘石尽管身心俱疲，却难以入眠。今晚发生的事，其他的他可以就事论事一一处理，就是妻子这里，只要他用心，也能找补回来。

让他难受的，是亲娘那里。

他是真的、怎么都没想到，潘母是这样的性情。二十几年的信念，就这么一下倒塌。潘石一时无法接受，更不知道以后如何和亲娘相处。

这个难题，眼下也不用解决就是。

因为明天，他就可以带着妻儿去岳家，至少和潘母分开两三年。这么久的时间，足够潘石来消化潘母给他带来的震撼。只是，那是以后，眼下的潘石，终究意难平。

潘石心道：任谁被欺骗了，尤其是被亲娘欺骗了，都难以接受好么！

其实不然。

同样被骗，或者说被亲娘利用的潘小妹就没这些想法。她娘利用她不假，可她也是觉得她娘说的话对，才去做的那些事。现在，只不过是被告知了事情的另外一面。她以前不知道，以后知道了，不说不该说的话，不做不该做的事，不就好了么？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这一点，钟妈妈的感触最深。她的前半生，总结起来那是一把辛酸泪。辛酸到底时，便没了泪，只剩一双无欲无求看世事纷纷的眼、一颗心。

用看后来所见之人，亦用心总结从前的那些人。

年少时、嫁人后，入宫后，钟妈妈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即便如此，董氏这个姨娘，还是叫她又涨了见识。原来，女子还可以这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