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血

《花之血》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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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母亲醒来时,目光无神,胸口湿闷。我告诉她我会一个人和阿米出去卖药,但是她说这不合适。虽然我祈求她呆在家里休息,但是她还是强迫自己站起来。那天,我们在三十三拱桥那一头的基督徒聚居地兜售我们的药物。

天气严寒刺骨。恒河上吹过寒冷的风,扎格拉斯山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河水看起来似乎要结冰了。当我们走过桥的时候,一阵寒风吹来,让我们都无法前行。母亲和我相互扶持着以免被风吹走。“啊!”她大叫道,声音因为湿热而变得十分浑浊。我们过了桥,走过那个巨大的教堂,走上一条看起来很繁华的街道。

虽然天气寒冷,但是阿米仍然没有丧失他的热情和响亮的叫声。他大声叫唤着我们药品的功效,那深沉的声音就像是一种邀请。他的叫声尤其吸引女人们的注意力。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仆打开房子大门,谨慎地看着我们的药瓶。母亲和我跑过去招呼她,但她似乎很失望阿米没有过去。

“让你呼吸顺畅,愿你身体健康!”母亲说。

“多少钱?”

母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中也流出了泪水。她咳得说不出话来,鼻子也扑哧扑哧地喷着气。

女仆吓了一跳,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母亲蹲在那座大房子的前面,擦着眼睛,说她很快就会恢复。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兜售了。我们回到那个又冷又黑的房子里。母亲裹在毯子里颤抖着,时醒时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在门外放了一个罐子,表示家里有病人。这样,生活宽裕一些的人便会扔下一个洋葱、胡萝卜或是南瓜。我打算用我们所得到的这些东西做一碗清淡的汤。但是当母亲醒来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吃,因为她正发着烧。

接下来的几天,我除了照料家人之外什么都没做。我从附近的井里取水,拿给母亲和达沃德喝。我把凉布放在母亲的头上为她降温。我在卡塔耶拿来的鸡蛋上绑了一根线,挂在屋顶上,因为新生命有治疗的作用。当萨曼和沙瓦里饿了时,我便把面粉和水和在一起,为他们做面包。我做了一切玛勒凯在疲惫了一天之后仍然要做的事情,从为孩子们洗衣服到打扫屋子。

下午,母亲又开始发热了,疾病所引起的痛苦让她无法忍受。她用毯子蒙着眼睛,避开光线。虽然她的额头上闪着汗珠,但是她在仍然蜷成一团瑟瑟发抖。退热之后,她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

我把最后一罐治疗肺病的药汁拿给阿米,以让他卖掉药汁换钱回来。母亲本打算用这些钱买一些晒干的草根和药草,做下一批药汁,因为冬天采集不到新鲜的植物。但是我无法攒到钱,因为玛勒凯仍然一块地毯都没有卖出去。

我尽量节俭地花这些钱,只买一些生活必需品,比如做面包的面粉,做汤的蔬菜等等。这些食物并没有维持多久。当这些钱都花完之后,我们第一次度过了节食的一天,大家几乎都毫无怨言。但是第二天,我在做家务的时候,萨曼跟着我,向我讨食物。“他需要面包!”他手指着沙瓦里说。沙瓦里十分疲惫,眼神呆滞,安静地坐在炉子旁边。

“我愿意把生命给你,但是我没有面包。”我说,对他的同情甚至多于哀悼自己的饥饿。“把沙瓦里带到卡塔耶家,请求他们施舍一些吃的。”

他们走之后,我沮丧地看着这个昏暗的屋子。母亲和达沃德躺在脏兮兮的被褥上。门附近脱鞋的地方还有一些尘土。房间里都是没有洗澡的身体所发出的味道。我没有时间洗澡。我无法相信曾经,我的侍者们为我擦油,洗澡、去除多余的汗毛,直到我像苹果一样光滑。她们帮我穿上丝绸衣服,把我送去伺候一个换房子就像换衣服一样频繁的男人。

母亲睁开眼睛,呼唤我。我冲到她身边,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开。“有汤吗?”她嘶哑地问。

我感受到的绝望就像天空一样漫无边际,因为我没有东西可以给她吃。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会给你做一些,妈妈。一些热乎乎,对你的病有帮助的东西。”

“如果真主愿意。”母亲说完闭上了眼睛。

我不能再呆坐着了,因为她饿了;我必须做一些事情帮助她。用面纱和查多尔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之后,我走到大巴扎上卖地毯的市场。那个年轻的商人仍然坐在老地方。我几乎不敢呼吸,因为我心中怀着如此大的希望。我问他是否见到过荷兰人。他咂了咂舌头,眼中充满同情。我万分失望地谢过他之后便离开了。

荷兰人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如此清白无垢。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以为他会遵守道德准则。我从来没有想过,作为一个外国人,这个荷兰人会冷酷无情地不告而别。

他的变节应该由主来判决,但是这个想法仍然不能安抚我的悲伤。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帮助母亲?我想到了那个年轻的乐师,还有那个残疾的乞丐。如果他们能依靠乞讨生活,我也应该尝试一下。我的心砰砰地跳着。我穿过巴扎,一直走到贾法尔陵墓。许多人会到那儿瞻仰这个一百多年前去世的宗教学者。那个值得尊敬的地方似乎适合让必须靠自己生活的女人请求施舍。我站在陵墓外面,看到一个年老失明的乞丐的行乞碗里闪着银币的光芒。听过他是怎么乞讨的之后,我取下腰带,放在地上盛硬币,开始重复我听到的那些乞讨的话。

“愿您永远健康!”我小声地对一群正要离开陵墓的女人说。“愿您的孩子永远不受饥饿。愿阿里,众人之首,保佑您平安、健康!”

那个失明的乞丐朝着我的方向,大叫:“谁在那儿?”

“只是一个女人,”我说。

“你有什么麻烦?”

“我母亲生病了,我没有钱给她买东西吃。”

“那你的父亲、兄弟、叔舅和丈夫呢?”

“我没有。”

“真不幸,”他粗暴地说,“但是,你还是不能抢占我的地盘。”

“拜托,求求你。”我回答,几乎不敢相信我现在必须乞求一个乞丐。“我的母亲会饿死的。”

“如果真是这样,你可以呆在这里,”他回答,“但是大声说!你那么小声嘟囔,他们永远都听不到。”

“谢谢你,老爷爷。”我说,用了这个对聪慧的老人的尊称。

我看到一个穿着讲究的小伙子。他带着干净的白色头巾,正要离开陵墓。我清了清喉咙,开始用清楚而悲伤的声音乞讨。他走过我身边,但是没有扔下一个银币。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人停下来,让我说说我的悲惨境况。我告诉他母亲生病了,我也十分饥饿。

“你结婚了吗?”她问。

“没有。”

“你一定做了什么可耻的事情,”她总结说,“否则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儿呢?”

我正要解释,但是她已经走开了。

那个失明乞丐的收入不错。他告诉我,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那儿乞讨了,所以人们十分了解他和他的需要。“愿您的祈祷能早日实现!”他对他们说。他们也为自己的慈善之举感到舒适。

“你乞讨得怎样?”中午的时候他问我。

“什么都没有。”我伤心地回答。

“你需要改变一下你的故事,”他说,“在说话之前仔细看看你的听众,然后说一些能让他们敞开胸怀的话。”

我想了一会儿他说的话。当一个年老的女人走过我身边时,我注意到她十分美丽,但是她的美貌已经开始流逝了。

“善良的哈努姆,请帮帮我!”我说,“我的命好苦。”

“你怎么了?”

“我曾经嫁给一个男人,他拥有的马匹比伊斯法罕的清真寺还多。”我说,尽量让自己像母亲讲故事时那样。“有一天,他的第二个妻子编了一个故事,说我要毒害他,谋取他的钱财。于是,他把我赶出了家门。我走投无路,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哭着说。

“可怜的人儿,”她说,“这些第二个妻子们才是真正的毒药。拿着这个,希望主会记得你。”她扔了一个银币在我的腰带上。

当两个年轻的、身强力壮的士兵走近陵墓时,我鼓起勇气要给他们说一些不一样的故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死了。我的哥哥也被杀死了。”我悲叹着说。

“被谁杀死了?”

“土耳其人。他们在一场保卫西北边疆的战役中被杀死了。”

“真勇敢!”这两个男人一边说,一边给了我两个小银币。

男人们比女人更经常停下来听我说话。“我打赌你就像月亮一样漂亮,”一个刚刚长出胡子的男孩说,“为什么不把面纱撩起来让我看看呢?”

“你父亲正在遭受炼狱!”我咬着牙说。

“就看一眼!”

“哈森和侯赛因,噢,人类的圣人,保佑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受残忍的陌生人的伤害吧!”我大叫。于是,他飞快地溜走了。

一个用胭脂花染红了自己的胡子胖男人比那个男孩更无耻。“我不在乎面纱下的你长得如何,”他说,“给我一个短期的临时婚姻怎么样?一个小时就好。”

他伸出双手,手掌上放着闪闪发亮的银币。粗壮的手指上长着许多茧。

我抓起装着几个银币的腰带,撒腿跑开。那个胖男人在我身后说:“我在巴扎里开了一个肉店。饿的时候就来找我!”接着,他在我的脚边扔了几个小银币,这些银币散落在我的周围。我转过身,想到母亲苍白的脸,于是停下来捡起了这些银币。这个屠夫一边笑一边走开了。

“我要走了,老爷爷。”我对那个乞丐说,因为现在我有足够的钱买汤料了。“感谢您的慷慨。”

“愿主会帮你转运。”他说。

“您也是。”我回答。但是接着我便感到惭愧,因为我知道没有什么能让他重见光明。

我走到巴扎的食物市场,用所有的钱买了一些洋葱和羊骨头。当我拿着包袱回到家时,我所付出的代价让我的心十分沉重。编故事博取陌生人的同情,忍受思想肮脏的男人的侮辱从巴扎走回玛勒凯家那个肮脏的小区的路上,这是唯一能让我打起精神的事。但是我抑制住自己,没有哭泣,因为这已经毫无用处了。

当我到家的时候,母亲蜷缩在薄薄的棉布被褥上,毛毯裹在腿上。她正处于两次发热之间的平静状态,但是她的眼睛吓坏了我。她的眼睛看起来已经死亡。我冲到她身边,把包裹放在她身边。

“妈妈,看!我买了洋葱和羊骨头!我会做一些汤,让你恢复力气。”

母亲轻轻地动了动。“我的宝贝,不需要了。”她说。

我握着她冰冷的手,感受到她手指里僵硬的骨头。自从生病之后,她日益消瘦。

“我无法吃东西。”停了一会儿后,她又说。

我想到那个年轻男人的嘲弄和那个胖屠夫的猥亵。如果母亲能吃下一两口,我会很高兴地再次忍受他们的羞辱。“请试一试,母亲。”我乞求道。

“你哪儿来的钱买食物?”

她知道我已经用完我们卖药所赚的最后一个银币。所以,我不得不承认我去贾法尔陵墓乞讨了。她闭上眼睛,仿佛她无法忍受我的回答。

“男人们有没有侮辱你?”她小声问。

“没有。”我赶忙回答。

我拍松了她头下的枕头,拨开她脸上的头发,捋顺她灰白的长发。由于几天没有洗了,她的头发僵硬地纠结在一起。母亲转过头,她讨厌肮脏。

“你今天看起来好很多了。”我高兴地说,尽量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

“是吗?”她回答。她面色蜡黄,黑眼圈也更严重了。“我觉得好一些了。”她说,声音十分虚弱。

我沾湿一块布,擦了擦她的脸和手。她叹了口气,说:“啊,清新的感觉真好。”

“你一好起来,我们就去澡堂,”我高兴地说,“我们一个下午都在里面浸浴、搓澡。”

“是的,当然。”母亲的声音仿佛是在宠爱地对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说话。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转身,一边说:“啊!啊!”疾病让她的臀部、大腿和背都感到疼痛。

“要不要我帮你按摩?”我问。她同意地点了点下巴,当我开始按摩的时候,她的脸逐渐平静下来。

“你不在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很好的梦,”她闭着眼睛说,“是关于那天你和你爸爸把野山羊角带回家的梦。”

母亲摸着我的脸说:“除了你出生的那天之外,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为什么是那天?”我问。

“你睡着之后,你父亲和我开玩笑说,我们从来不需要像羊角这样的催情之物。接着,他把我搂在怀里,告诉我他有多感激娶的是我,而不是别人。”

“当然,他爱你。”我欣慰地小声说。

“爱没有‘当然’,”她回答,“在历经了十五年没有孩子的生活之后,没有‘当然’!”

母亲语调里的尖刻,让我吓了一跳,让我很想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父母是怎样度过那些年的。我知道,每个月,母亲都会去科尔苏那儿拿可以让她怀孕的草药,直到绝望时,她才去了库赫阿里墓地,用自己的腹部磨蹭那只古老的狮子,祈祷能怀上孩子。我现在明白她是什么感受了。我尝试了几个月,但每次都在看到自己的鲜血后黯然伤神。

“父亲有生气吗?”我一边问,一边用手指挤压她小腿后松软的肌肉。

“他很绝望,”她回答,“他的同龄人都已经在教他们的小儿子如何骑马,如何祈祷了。我们之间越来越痛苦,有时我们一天一夜都不说话。我挣扎了一年,最终,我决定要牺牲自己,减轻他的痛苦。‘丈夫’,有一天,我对他说,‘你必须再娶一个妻子。’

“他很惊讶,但是无法隐藏对一个儿子的期望。‘你能接受和另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在我身边,在我们的屋檐下?’”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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