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

《谢苏》

十五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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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烈火 谢苏 青豆

“阿苏,我们一同隐居之后,我就改名叫钟无涯,你说好不好?”

那一日朱雀决意就此离开京师,谢苏坚决反对,是日夜里二人一如既往来到寒江江畔,朱雀却不听谢苏阻拦,只带笑说出了这一句话。

白绫衣站在一边,见谢苏面色惨白,一惊之后立即抽出身上银针刺向他灵台囧,她熟知医术,又想到苗疆有几种奇毒潜伏时间极长,发作却异常迅速,心道无论怎样,先封住囧道,阻止毒气上流,再计其他。

谢苏一颤,银针尚未触到他身体,他已避开数尺,低声道:“不是毒……摄心术。”

这六个字他已说得颇为费力,随即坐倒在地,却非一般内家打坐的盘膝而坐,手掌相对;而是左手食中二指相叠,与剑诀倒有几分相似。白绫衣见他面色凝重,身上青衣无风自动,似在与那摄心术勉力相对。

她生怕惊扰谢苏,不再言语,只静静守候一旁。

此地已是云深不知处外围,芳草悠悠,微风习习,不远处的树林内犹有白雾不断涌出,此处却是安静非常,间或有一两只飞鸟掠过,却均不敢接近林边,打个旋儿又纷纷飞走。白绫衣双目紧盯着那诡异密林,虽是青天白日之下,但此刻若说里面忽然走出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也绝非不可想象之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然而谢苏一直双目紧合,不言不动。

安静,有时这样的安静,反而比辱骂嘈杂更让人无法容忍。

她手中的银针已被冷汗浸湿,一时间几日以来的遭遇纷至沓来涌上心头:与月天子相遇相恋却终为所弃;被金错刀门掳走利用又为江湖中人所辱;百药门将自己逐出,义父更欲处死自己以正门规;而今自己唯一的依靠,相识不过一日却又遭受困厄,生死难测……

不对!白绫衣忽然警醒:自己方才却在想些甚么!自己既已嫁了谢苏,此后便当与他生死与共,他遇难,自己更应冷静以待,图谋相助,怎能在这里自怨自艾,自伤身世!

一念至此,她立即收敛起思绪,当年在百药门时,义父虽教授她种种医学毒术,对摄心术却并无涉猎。仔细思量,却又似乎在哪里见过相关之事。

“摄心术……那似乎是西藏密宗的功夫啊……”白绫衣苦苦思量。

忽然之间灵光一闪,她想到了当年在甚么地方听说过这门功夫。

三年前,白千岁带她进京看望几个老友,自然也见过石敬成。太师府中,她曾遥遥见过一个彩衣僧人,装束十分怪异,神态倨傲,除石敬成外,一般人似乎并不在他眼中。

“那是密宗的高手。”当时白千岁与她说:“也是擅长摄心术的高手,这门功夫以触发人心灵情绪为引,封其五蕴六识,严重时更可夺人xing命……”

以触发人心灵情绪为引?那是以怎样的人、怎样的事为引,方能触发宁定如石的谢苏情绪,又当如何破解?白绫衣正思及此处,忽见谢苏一手拄地,慢慢站起身来。白绫衣见他面上虽然依旧毫无血色,但神情尚是镇定。

她心下刚略为放宽,却惊见谢苏本是挺直如剑的身体摇晃两下,一歪眼见又要倒下去,白绫衣伸手欲扶,却见他弯下身子,似是再也坚持不住,一行鲜血自他口角涌出,滴落在草地之上。

“朱雀……”白绫衣扶住他,听见谢苏低声道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事隔这些年,谢苏终于再次说出了他平生挚友的名字。

那一瞬间,只一瞬间,白绫衣看见那双平素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一片空白。

随即谢苏狠狠一咬下唇,借这一痛之际,神志再度恢复清明。他伸袖拭去唇边血痕,立直身体,低声道:“入林。”

白绫衣略为不明,谢苏却已携住她的手,向林中掠去。

在风中,白绫衣听到谢苏声音,低沉却分明:

“摄心术我只能暂时压制,施术之人在林中,胜了他方能破解。”

白绫衣颔首,正所谓不入虎囧,焉得虎子。谢苏此举虽是颇具风险,但这等直捣黄龙的做法,却也正与二人个xing相符。同时她又想到谢苏要她一同入林,显是有了同甘共苦的意思,心中不由一阵欣慰。

忽然间她眼前一暗,却是二人已进了密林之中。

谢苏放松白绫衣手臂,自己向前一步,看似无意,却恰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密林里藤蔓缠绕,遮天蔽日。白绫衣只觉脚下泥泞不堪,间或又有一两条滑溜无比的不知甚么物什从脚边窜过,她世家出身,哪里见过这个,一声惊叫已到了口边却又及时咽了回去,心道这一点小事就惊慌失措,岂不是为他添乱。

她镇定下来,只见林内视线模糊,仅能见到数尺以内事物。又觉林内腥气扑鼻,于是从身上拿出两颗九花玉露丸,乃是百药门中去除瘴气的灵药,一颗递予谢苏,一颗自己含在口中。

谢苏接过药丸,未做犹疑放入口中,那九花玉露丸入口即化,一阵清凉之感沁入五脏六脾,霎时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点一点头,以示谢意,随即凝立不动,神态专注,似在倾听着甚么。

白绫衣也凝聚心神,但除极细微的风声外,却是一无所闻。

“随我来。”谢苏忽然道,白绫衣以为他当真要走,却觉谢苏一按她的手,她随即醒悟,留在当地不动,却见谢苏青袖微扬,一点银光还未看清去处,便已没入了林中。

须臾之间,一声惨叫自林内传来,声音极细极尖,非但分不清是男是女,甚至连是人还是野兽也听不分明。这一声惨叫之后,林内又没了声息。黑黝黝的一片,却又有几点碧绿鬼火自林内飘飘荡荡出来,说不出的诡异。

白绫衣掌心内已全是冷汗,只怕惊扰了谢苏,才不敢多说一字。

谢苏心中也有几分诧异,那一只银梭,他心中有把握已击中林内施术之人,然而此人究竟是生是死,为何竟是毫无声息?他思索片刻,默默向前踏了几步,三只银梭同时而发,捷如闪电。

这三只银梭已是堵住了林中之人所有出路,银梭方出,一个爽朗飞扬的声音忽自林中传来:

两个字叫得轻快简捷,叫到“苏”字时,声音很快的一顿,好象一个人在碧云天黄叶地的阳关古道上忽然停下来,带着笑说,“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称呼谢苏,只有一个人。

有淡淡的花香从不知甚么地方飘送过来,谢苏茫然向周围看去,四围竟是一片极为柔和的月光白,云雾样氤氲的感觉。远处,又有流水的声音传过,清脆悦耳。

香是杏花香,水是寒江水。

那……是梅镇。

谢苏眼里已经不再是诡异幽暗的密林,他觉自己正立于寒江江畔,一轮雪白明月高挂天空,台阶白石光芒柔和,很远的地方有剑客身形颀长,衣红如五月榴火,他慢慢转过身,微笑着向谢苏方向走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谢苏忽然自袖中抽出一只银梭,未加思索,一翻手刺入了右手掌心,鲜血顺着银梭流下之际,他神志再度恢复了几分,抖手又是三只银梭,向幻景中的寒江方向击去。

“铮”的一声,水波摇晃了几下,竟如镜子一般碎成片片,碎片后面,再度出现了幽暗密林,还有白绫衣那张惊惶却力图镇定的美丽面容。

一瞬间,愧疚之情自谢苏心里油然而生,他想这女子今日刚嫁了自己,却要吃这般苦头。

但此刻已不及多想,他抓住这一刻清醒时机,青袖带住白绫衣,向外一甩,低声喝道:“出林!”

他没甚么内力,此刻又不比刚才在方家厅内可以借力打力,这一带并未将白绫衣带出多远,她踉跄后退几步,站稳身形,道:“为什么?”

谢苏没有回头,大滴冷汗从他额前滴落下来:“再不走……我大概,控制不了自己……”

白绫衣惊住,她又看了谢苏一眼,竟没有犹豫,快步出了林子。

柔软的杏花香气再次席卷而来,包裹住了谢苏的整个身体。

挑眉,“你泡的?”

“是。”俊美青年一双凤眼里满是期待。

端起白瓷杯,吹散氤氲热气,喝一口,放下茶杯,“尚可。”

“只是尚可?”俊美青年心有不甘,“我练了许久,阿苏你两字带过,一句鼓励也没有?”

青衣人一口茶水几乎笑出来,忙正了表情,道:“莫非我刚才不是鼓励?”

俊美青年绝倒。

梅家夫妇门前,一轮明月如水。

红衣俊美青年忽然停住脚步,一本正经,“阿苏,我有个主意。”

青衣人疑惑看向他。

“梅家夫妇既无子嗣,日后你我又隐居在此,不如我把他们的酿酒技艺学过来,也免得这门手艺失传。”

青衣人没说话,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红衣俊美青年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搭讪着问:“阿苏,怎样?”

甚么叫“可以”?红衣俊美青年听得莫名所以,愈待追问,却见青衣人已转身离开,忙追上去。

青衣人自顾前行,口中虽不言,心里却越想越可笑,凭他再怎么想,也想象不出那骄傲不羁,红衣如火的俊美青年单衣赤足,挥汗如雨的酿酒模样。

“钟兄,抑云丹完璧归赵。”

“我说送给你就是送给你,没有还回来的道理。”

青衣人一皱眉,但他不惯多做纠缠,略一沉吟,自身上摘下一块暗色佩玉,“也罢,那请钟兄收下这块金刚玉,亦可防身。”

有一双凤眼的俊美青年这次没有拒绝,他接过金刚玉,满脸都是欢喜。

支离破碎的往事不停地从黑暗深渊里跳跃出来,不成体系,一幕一幕却如是清晰。

红衣剑客终于走到了他面前,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却不似平日那般笑得神采飞扬,他的神色很安静,定定看着谢苏的眼睛。

“阿苏,‘若教眼底无离恨’的下半句是甚么?”

这不是朱雀说过的话,以朱雀个xing,他也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苏抬起头,看着面前红衣身影,他心中清楚:面前的这个人是幻影,他说的话也是虚假。只要自己与他应答一句,后果直是不可想象。

然而不由自主,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中略有颤抖,已不似他平日口气。

“不信人间有白头。”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这一句话出口,连接现实与幻景之间最后一条细线就此断裂。

简单七个字,于谢苏,已是浩劫。

摄心术至此才全部发挥作用,谢苏倒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上,神志全失,鲜血自他口中涌出,青衣衣襟被染红了一片。

但是他已经感受不到这些,他听到的是寒江江水清越如故,闻到的是幽幽杏花春意弄人,眼前看到的,却只有三年前的那一幕,再次重演。

当年朱雀诛杀月天子的计划,并没有向谢苏隐瞒。

“月天子最近每月都会到梅镇东南的如天楼居住一两天,行踪隐秘,只带两个随从在身边,”他看了谢苏一眼,“我戌时出发。”

朱雀没有说为获得这些情报付出过多大的代价,谢苏心中有数,也不多问。

现在是午时,离戌时还有三个时辰的时间。

谢苏没说甚么,神态如常地倒着茶。

“阿苏,”朱雀忍不住拦住了他,“水没开。”

谢苏怔了一下,放下水壶,默默坐在那里。

朱雀想说甚么,谢苏却先开了口,“钟兄,你自去做该做之事即可。”他虽早已知晓朱雀身份,却一直以“钟兄”称之。

这次行动,自开始谋求情报到最后出手,全然为朱雀一手策划,他自视极高,并无担忧畏惧之意,却担心谢苏为他出手,遭遇危险。还正想如何开口要谢苏不参与进去,未想谢苏先答应下来,青梅竹千金一诺,于是朱雀放下心来。

谢苏起身,去清洗茶壶茶杯,水声轻微。

在他身后,朱雀笑道:“阿苏,我先走了。”说罢起身,红衣轻扫过门扉。

谢苏没有回头,只点头道:“好。”

于是朱雀离去,心中满是自信喜悦。

二人之间,并未有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告别。

朱雀部属已将如天楼四围路口把守妥当,生死门的暗桩也已被他们逐一拔去,但因月天子本身武功极高,人又警觉。朱雀并不许他们接近如天楼切近。

他部署好手下,安排好一切事宜,赶到如天楼时,恰是酉时。

如天楼亦是位于寒江江畔,与梅镇不同,此处的江水乃是主流,浩浩汤汤,江心平静,江岸处却大有惊涛拍雪之意。朱雀暗想:这月天子果然是个欲行大事之人,如天楼不过是一座别院,却也颇有吞吐气度。

他仔细看去,这如天楼乃是一栋二层木制小楼,木板上暗色雕花,甚是雅致,外面有个小小院落,疏疏种了几株芭蕉海棠,红绿相映。中间又有一座假山,上面藤蔓攀附,坠子流金。

但在朱雀眼里看来,这个院落里既非芭蕉海棠,亦非假山藤蔓,而是一个阵势,其阵虽小,然论其凶险程度,比起太师府中的“十部轮回”也不遑多让。

朱雀并不在意,再凶险,总漫不过“十部轮回”去,然后他又想到,太师府中有传言,“十部轮回”一阵,乃是当年石敬成与青梅竹父子一手所制。

想到这里,朱雀不由微微一笑。

随即他收敛心神,凝神而观,破阵不难,难的是如何破阵方能不惊动月天子。更兼月天子师从波斯“山中老人”,只怕这阵中又夹了波斯术法。

但不出片刻,他已有决断,月光下只见他见衣抉翩飞,殷红若五月榴火,“月明千里”轻功再度施展,一掠已过了院墙,既而一道银光倏出,光芒如电,一声轰响,院内假山竟被他平平削去一截。

无涯剑光又起。院中花木纷飞如雨,几被他夷为平地。

朱雀根本没想破阵,他要的是毁阵!

那假山即是阵眼,当代高手中,论到剑术,几无人能与朱雀比肩。他凭着无上轻功和高超剑法一举毁了阵势,同时他心中有数,月天子亦是个xing情高傲之人,若是有人小心探测,他自会小心应对,若有不对也会退避。但若是有人直接上前大肆挑衅,反而会激他出来。

果然,阵势刚毁,两道黑影一先一后,已从楼内闪出。看其身法,前面一人几是足不沾地,轻功极是高明;后面一人下盘沉稳,也绝非一般人物。

待到这两人面貌现于月下,朱雀也不由一惊:“是你们?”

这两人他都识得,前面一人是华山派的飞烟道长,年纪虽不过三十几岁,辈分却尚在如今华山掌门之上,一身“草上飞”的功夫登峰造极;后面一人则是江北的剑侠吴绝响,使重剑,侠名一时。

然而这两人早已死在生死门手下,为何会出现于此?

朱雀借着月光细看二人面容,又是一惊。只见这二人面目呆板僵硬,飞烟道长的一张清秀面容更是扭曲的不成模样,再细看其身法,亦不如往日灵动,颇有滞涩之感。

灵光一闪,朱雀忽然明白了。

传闻生死门有一种秘练药物,有人说该种药物可控制生人神志,也有人说控制的乃是死人躯壳,被控制之人任从生死门驱使,永世不得翻身。

但也传说该种药物并未完全试验成功,否则的话,江湖上不知要多上多少具活尸?

但面前这两人,却显然是秘炼药物的成功之作。

月天子竟以他们为护卫,真是好份心机!

他刚想到这里,两道剑光已经迎面而来,一作轻灵,一为滞重,攻得均是要害,显是欲制他于死地。

朱雀不屑一笑,心道:月天子,你这等把戏应对别人倒也罢了,然而我可是不敢下重手之人么?

无论是飞烟还是吴绝响,都是侠名素著之人,换了他人在此,大概还会对二人有所顾忌,或不忍出手,但那绝不会是朱雀。

月光如水水如天,如天楼下,三道身影交错而错,剑光如雪,挥洒一地。

朱雀收回无涯剑,却未入鞘。身后传来重物坠地之声,朱雀转身,只见两条右臂落到了地上,手中各握着宝剑。

飞烟与吴绝响却毫无表情,二人伤重至此,伤口处却连血也没流出来,亦无疼痛之感。兵器虽落,二人却又冲了上来。月下看来,二人面上已非人色,青气上面,鬼气森森。

朱雀更不犹豫,无涯剑剑光飞舞。用的已是无涯剑法中的绝招之一“十字连斩”,数剑之下,飞烟、吴绝响二人首级落地,随即朱雀更不犹豫,又一招十字连斩,将二人左臂、双腿一并斩下。

月光下,那些尸块似乎还欲蠕动,但终于再无声息。

朱雀举起无涯剑,映向月光,一道银光流水也似从剑尖倾泻下来,剑身滴血也无。

那两人已与活尸无异。若非朱雀当机立断,以十字连斩将二人分尸,那二人只怕还是要起来的。但也正因二人被药物控制,动作略有呆滞,否则若是二人盛名之时,朱雀也不会这般容易便取胜。

朱雀不再理睬二人尸身,殷红衣衫一展,径直向如天楼走去。在他身后,风吹瑟瑟,谁又能想到这些辨认不出模样的尸块,亦是江湖上的一代豪杰?

当年的何等风光,今日一坯黄土蔽身也无。

如天楼上,忽然传来击掌之声,声音清脆,合着楼外江水延延,竟如乐曲一般。

一个清冷声音赞道:“好,好一个朱雀!”

一道白影自二楼上飘然而下,直落到回廊之中,形若惊鸿。

回廊地板乃是木制,这人负手立于其上,脚下只穿了双雪白布袜,他大胆之极,竟是背向朱雀,慢慢地穿了一双丝履。

朱雀没有出手,一来,他为人骄傲,不愿从背后出手;二来,那人看似放松,其实周身上下,几是无懈可击。

那人转过身来,一抬眼,两道目光冷月一般扫了过去。

朱雀抬头望去,心中暗想,月天子真容,未想今日竟是自己得见。

只见月下之人二十八九岁年纪,一身月光白的丝衣,衣摆下方镶了三指宽的银边,拦腰束一条白玉带,象牙为饰,腰间系一块透明令牌,正是武林中闻风丧胆的琉璃令。看其衣着极尽雅致华贵;再看其面容则生得十分俊秀,眉飞入鬓,目若朗星,眸子颜色远较常人为浅,气质冷冽之中带了十分骄傲,实是世间一流人物。

朱雀不由暗自点头,却又想:此人风度虽好,尚不如谢苏。

二人各自打量对方,片刻,朱雀冷冷道:“月天子林素?”

月天子微微颔首,“朱雀,你今日能在此处与我对上,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朱雀还之一笑:“彼此彼此。”

没有其他话语,月天子右掌一翻,一柄银剑霎时出鞘,二人几是同时剑招倏起,身形灵跃,战在一处。

论及武功路数,二人其实颇为相似,剑法均走迅捷狠辣一路,又兼各自轻功高明,起若紫电,落如游龙。夜空下,只有一条白色身影与一条红衣身影倏忽来往,进退有度,动作轻灵优美,恰如剑舞一般。不知情者,又怎能看出他们是在xing命相搏?

朱雀自身剑法既高,见识又广,他识得月天子这一套剑法脱胎于武当玄门正宗的玉清剑法,诸多变化却是异域路数,想是出自波斯一脉。玉清剑法求得是轻灵敏捷,波斯武功却是奇异多变,二者结合,正是天衣无缝,心中不由赞叹一声,暗想:虽然传闻月天子武功在生死门中不过排名第三,但这一手剑法,实在不俗。

但这一手剑法虽高,却还不难不倒朱雀。

他忽然清啸一声,左手食指轻划过剑身,剑刃齐眉,一张俊美面容被霜雪寒光映得十分清冽,喝道:“七月流火,以伐远扬!”

这是朱雀最得意的一套剑法,无涯剑上缓缓漫起一道红光,灿烂光华。

剑光激射之下,朱雀长发纷飞,一身五月榴火一般的红衣恰似笼上了一层火光。而他整个人也似浴火而生,令人不敢逼视。

南之朱雀,本就是御火之神兽。故而古人有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土芒芒,域彼四方!

那玄鸟即是朱雀,正四方,灭邪灵,尊贵无比。

月下看来,朱雀红衣身影如火如荼,恰如那南方玄鸟遨游九天之间。

这一套剑法施展到一半之时,月天子武功再高,却也抵挡不住,身形稍一滞,左肩上已遭了一剑,鲜血浸白衣,格外的鲜明触目。

月天子神色一变,剑招愈发凶狠,但毕竟不敌七月流火,须臾,他右膝上又中了一剑,身形逐渐慢了下来。

他虽然xing情骄傲,却也识得轻重,不再恋战,三剑连刺,随即转身,向如天楼内一掠而去。

朱雀哪肯放过,他展开月明千里轻功,紧随其后。

一阵风起,一轮明月逐渐被云遮住,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夜空下,一道青衣身影御风而行,正是谢苏。

他终于也违背了一次自己的原则,他对朱雀说:“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即可”,却并没有答应自己不会去帮忙。

然而当他赶到梅镇东南一隅的时候,却甚么也没有发现,这里哪有甚么如天楼,芦花荡荡,涟漪阵阵,甚是清冷。

谢苏心中一紧:朱雀,你不该骗我!

朱雀曾对他言道:如天楼位于梅镇东南,而自己将于戌时动手。眼见如天楼并不在他所说位置,只怕戌时动手一事,也是虚假!

谢苏料想的没错,朱雀计划动手时辰乃是酉时,比他对谢苏所言的戌时足足早了一个时辰。

这一件事上,谢苏瞒了朱雀,朱雀却也瞒了他。

他心中焦急十分,头脑却反而冷静下来。暗忖朱雀xing情洒脱骄傲,纵然对自己有所隐瞒,大抵也不会编一个毫不相干之处,以此推断,朱雀说是梅镇东南,自己不妨前往西北一探。

谢苏没有猜错,在通往梅镇西北的路上,他已经发现了数具朱雀手下的尸体。

他心中愈紧,不敢耽搁,疾向西北江畔而来。

尚未到江畔,他已看见江畔火光冲天,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红色。

他脚下加快,转瞬之间,已到了如天楼下,只见那一座二层小楼已被火光包围,轰轰烈烈烧的十分热闹。

正在此时,又听寒江江面上传来一声长笑,谢苏一惊,向江面望去。只见一叶轻舟顺水而下,遥遥望去,只见一个月光白色身影伫立船头,虽看不清面貌如何,却觉那人风神实是如月皎洁。

那人长笑过后,既而长吟,声音清冷悦耳,如碎冰相击。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土芒芒,域彼四方……”

这本是诗经中的《商颂。玄鸟》一篇,其中的玄鸟讲的便是朱雀,这人声音优雅,吟句抑扬顿挫,颇有古意。

方吟至此,那人忽然语气一变,狂傲十分:“天命玄鸟,我逆天命;朱雀居南,一火焚之!”

夜空下,那人腰间有晶明物什闪烁,正是琉璃令。

谢苏声音一冷,沉声道:“月天子?”

回答他的,是一声长笑,清越狂妄,轻舟上的白衣身影未曾回头,飘然顺水而下。

谢苏一咬牙关,那轻舟顺水而下,速度极快,自己追之不及,况且此刻追赶月天子,已无意义。

他奔回如天楼下,只见烈焰熊熊,那如天楼乃是木制,虽然尚未烧塌,但已支撑不了一时片刻。

“当,当,当!”

金铁交集之声自楼上传来,谢苏诧异,向楼上望去,这一眼看去却是全身发冷,二楼上窗边站了一人,红衣发梢被熏得焦黑,正是朱雀。

那窗上以铁栅封住出口,朱雀手持无涯剑,一剑紧接一剑猛劈向铁栅。

铁栅粗若儿臂,无涯剑虽是世间神兵,却也难以将之削断。朱雀平素对自己佩剑最是爱惜,但此刻已顾不得,几剑下来,无涯剑上已迸出了一个缺口。

谢苏心思聪敏,此刻已推想到,当是月天子将朱雀诱入机关,困于此处,那如天楼上只怕已用铁板之类封死,不然单是木板,绝困不住朱雀。

他想也未想,右手一翻,银丝软剑迎风而出,连断楼下十七根木柱,火焰为他剑风所卷,让出一片空地来,谢苏身形一展,便要向火焰中冲去。

忽听楼上又是铿然一声响,谢苏顿住身形,向上望去,却见一根铁栅竟为无涯剑所断,铁栅落地,无涯剑却也禁不住重负,从中断裂,半截银剑恰落在谢苏面前,直没入地。

谢苏忍不住,叫道:“朱雀!”

朱雀此刻也看见了他,面露欣喜,一声“阿苏”尚未出口,忽又听“当”的一声响,一块厚重铁板从上而落,将整个窗口挡的风雨不透。

铁栅斩断方会落下铁板,刚刚获得一丝希望却又全盘毁灭。这设下机关的月天子,心思实是太过细致狠毒。

谢苏紧握住银丝软剑,指关节已被他勒得发白。

此刻真是多一刻也犹豫不得,他再度展开“千里快哉风”身法,正要冲入如天楼之时,忽觉身后风声杳然,他身形未转,右手微扬,一道剑光向身后暴射而去。

这道风声并没有阻拦住他的脚步,但与此同时,又一道靛色身影停在他的面前,其人身形高瘦,动作无声无息,恰如鬼魅一般。

又有两道身影出现在他的左右两侧,左边一人一身华贵,相貌堂皇,手持一柄金如意;右边一人则是个笑得人畜无害的中年人。

谢苏慢慢转过身,果然,在他身后站了一个手握弯刀的苗人,而他方才那一道剑光,显然并没有伤害到他。

四个人慢慢包抄上来,而谢苏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他识得这四个人。

靛色身影是东海明光岛的岛主左明光,手持弯刀之人是苗疆高手察察,左手边的衣着华贵之人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富贵侯隋护花,右手边一脸笑意的中年人则是金取帮的前帮主仇亮。

这四个人,无一不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谢苏以一对一,可以取胜;以一敌二,已经吃力;若以一敌四……

后果直是不可想象。

谢苏虽数年不出江湖,却曾听闻:这四人当年曾欠下生死门日月天子的师父一个人情,他们亦曾发过誓,除对石敬成直接出手外,他们愿为生死门做任意一件事,以偿当年之情。

这也正是月天子敢于先行离去的原因。此人狂妄之外尚是十分缜密,如天楼机关险恶他尚且不放心,更埋伏下了如此高手。

如天楼上木制地板被烧得“扑剥”作响,间或传来吱吱的声音,想是铁板已被烧得扭曲断裂。

朱雀身处如天楼上,此时已是片刻也耽误不得。

谢苏握紧手中的银丝软剑,这一刻能帮到他的只有这把剑,而这些年来与他不离不弃的,也只有这一把剑而已。

身后刀光回旋如雪,察察已是第一个出手。几乎与此同时,左明光手中一道黑光如灵蛇出洞,攻向谢苏下三路,原来是一条长鞭。

二人出手之后,隋护花与仇亮亦是同时出手,他二人顾忌身份,故而稍缓一刻,借这一刻之时,谢苏浩然剑法如白虹贯日,两道剑光已分别袭向察察与左明光二人,虽是先后击出,但因他出剑速度太快,竟如同时而发一般。

剑招出手,他展开千里快哉风身法,疾向如天楼中冲去。

四人身法一展,兵刃交错,风声呼啸,却又将他拦在了正中。左明光衣衫被银丝软剑割裂,靛色衣衫颜色虽暗,谢苏眼尖,见得隐有血痕渗出来。

——却也只是隐有血痕而已。

方才两剑、轻功身法,谢苏已用上了十成功力,但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身后轰然声音渐响,不知何时,如天楼便会坍塌,谢苏一语不发,冷静若他,此刻几已无法控制情绪。

他手指扣紧剑柄,心中已下决断。

另一面,围攻他的四人,只有更为惊讶:他们虽已料到面前这人应是个高手,但方才四人各出极招,非但未能将他格杀当场,反被他剑伤了左明光,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隋护花眼角瞥到谢苏手中银丝软剑,不由叫道:“青梅竹,你是青梅竹!”

他话音未落,谢苏却已揉身而上,左手小擒拿手逼向隋护花咽喉。

这一招虽然凶狠,但自身亦有破绽,隋护花转身避过,手中金如意运了十二成功力,向谢苏砸去。

金如意挥过,却见谢苏不避不闪,他心中诧异,暗想青梅竹素以剑法轻功闻名,却未听说他何时又习了金钟罩一类护体功夫?

想到这里时,他已与谢苏十分接近,金如意不偏不倚,正击中谢苏前胸,谢苏面色苍白,后退一步,那一招小擒拿手自是递不到他身上,隋护花不由大喜,戒备一时放松。恰在此时,他忽觉咽喉剧痛,一低头,却见银丝软剑已穿过了他的喉咙。

纵使他方才放松戒备,但以二人所站方位,那一剑怎能从这里刺出?

他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倒地而死。

那一剑,却是缅甸的“缠腰剑”,刁钻毒辣,防不胜防。但隋护花武功极高,若非谢苏方才拼着先中一招,绝不可能一剑致隋护花于死地。

这却也是因为隋护花出身富贵,江湖经验较少之故,若换了另外三人,谢苏再挨上十招,亦难一剑奏效。

仇亮与隋护花交情最好,见他倒地,面上笑意顿收,第一个冲上来,双掌一合,喝道:“青梅竹,拿命来!”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他忽觉气海囧上一麻,全身气劲空荡荡的没了着落,四肢百骸竟如融化一般。

“不……不可能……”

气海囧是他罩门所在,青梅竹怎会知道?他连身子也未转,这一剑是如何刺过来的?

仇亮已无机会再想,谢苏从自己身上抽出银丝软剑,一剑已削下了他的首级。

那一剑是倥侗的绝技之一“玉碎昆冈”,乃是同归于尽之式。谢苏并未转身,他一剑刺入自己身体,穿出的剑尖点中仇亮罩门,一招废了他武功,随即取其xing命。

顷刻之间,变化非常,左明光一时竟不敢上前,他本是擅长远攻,手腕一抖,长鞭如黑龙出海,劈头盖脸向谢苏砸去。

他快,谢苏更快,暗夜中一点银光一闪,已击中左明光两眉之间。东海明光岛主不明所以,仰天而倒。

他虽死,手中长鞭余劲未歇,谢苏已受重伤,虽避开要害,长鞭末梢却扫中他小腹,“喀嚓”之声连响,肋骨已被打折了几根。

但青梅竹从未使用过暗器,那一点银光是从哪里来的?

左明光直到气绝,也没想通这个问题。

谢苏缓缓抬首,手中银丝软剑已少了一截。方才他一剑削下仇亮首级,立即以金刚指扭断软剑剑尖,发力射出,左明光又怎能料到?

瞬息之间,情势大为扭转,谢苏连杀三人,自己却也受了重伤。

他以剑拄地,慢慢转过身来。

在他身后,是四人中最为神秘莫测的苗疆刀手察察。

“你很好。”察察缓缓开口。

他汉语说得并不好,生硬嘶哑,这一句“你很好”说得并非是谢苏的武功,谢苏武功虽高,却也远称不上当世第一,察察称赞的乃是他这份当机立断和狠意,对敌狠,对已更狠,若非如此,又怎能扭转这必杀之局?

“你出来,里面打架不方便。”察察又开口道。

谢苏竟然没有犹豫,随着他走了出来。

身后的如天楼烈焰滚滚,谢苏心中焦灼之处只怕比这火焰还是烈上几分,但他也深知此刻若不控制情绪,功亏一篑,朱雀xing命定然会断送在这里。

如天楼外,二人站定。

察察忽然问道:“楼里困的人,是你朋友?”

谢苏没有答言,但没有开口也代表了默认。

察察叹道:“你是好汉子。”又道:“你武功最好时,我不是你对手,现在,不一定。”他手中弯刀如一轮新月,在夜色中闪烁幽暗光芒。

谢苏终于开口,却只有两个字:“动手!”

月亮忽然出来了,洁白明亮,照耀四方。在月下,两条身影交错而过,一道刀光明澈如雪,一道剑光清冷若霜。只一招,便已决出了胜负。

苗疆弯刀对上银丝软剑,

满城风雨对上浩然剑法。

先落地之人是谢苏,他单膝跪倒,手中银丝软剑被砍成数段,右手食中二指则被齐根斩断,鲜血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

在他身后,察察身形挺直,站在草地上,手中仍握着他的弯刀。

“你很好。”

察察再度重复了一次。他放开弯刀,站立而死。

在他心脏处有一个小洞,血透衣衫。

天上的月光,地上的火焰,映透了谢苏一身染血青衫。

大敌已除,眼下已没有甚么可以阻碍于他。谢苏不再迟疑,疾向如天楼奔去。身上的伤口虽多,伤势虽重,此刻也全然顾不得。

火光飞舞,热气灼身,但朱雀内功极高,只怕尚有一线生机。

那是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换来的一线生机。

他刚奔出两步,忽然惊天动地一声响,眼前金蛇乱舞,烟尘纷飞,如天楼拦腰断成两截,二楼被炸得粉碎,砖瓦、铁板一并被炸飞出去。

月天子留下的埋伏不止是如天楼上的机关,四名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他还留下了炸药。

爆炸声连绵不断,这一声已被湮灭在烟火之中。

他再喊,声音连自己也听不清,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高楼被炸得粉碎,灰飞烟灭,一切都不见了踪影。

他忽然长笑出声,谢苏一生,从来没有,今后也再未这般大笑过。

他手拄半截断剑,踉跄走向寒江江畔,一手拿出前些时日朱雀赠他的抑云丹:

“朱雀,朱雀,你既过世,我要它们何用?”

他手一扬,那枚抑云丹连着半截银丝软剑在空中画一道弧线,一并落到了寒江江水之中。

这一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身上最后一分气力,谢苏再忍不住,方才所受的伤一同并发,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就此晕倒在江畔。

昏厥之前,一块不知甚么物什从楼中迸飞出来,恰落在谢苏面前,谢苏手指紧握,无意识中恰是将它握紧。

那时谢苏尚且不知,那正是他前些时日赠予朱雀的金刚玉。

大爆炸中,朱雀尸骨无存,那是他最后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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