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伸手抚摸着这位饱经风霜的老朋友，看着它身上斑驳的锈痕，心里难受不已，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当年在半山腰发现它的时候，这口钟是金色的，被自己撞了二十年，这口钟变成了灰色。再过这三十年，它开始有了斑驳的锈迹。

大和尚感受着钟上面的温度，忽然觉得这口钟仿佛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一样。轻轻咚咚敲了两下，声音依旧绵长悠远。大和尚笑了，轻甩袍袖，带出一道罡风，罡风犀利异常，吹过这破败的亭房之时仿佛化作了无数柄利刃，割破了空气，割碎了除了这口钟之外的其他物件，木头砖石化为了敷粉，风一吹，散落在了山顶各处。

钟发出了咚！的一声轻响，随着风，传出了老远。

忽然，另一声咚！从远处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直插入云的气势。大和尚向气势来临的方向，虽然注目，却没有提起自己的气势与之抗衡。因为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不需要做如此无谓的争斗。

来人踩着一团云，穿着破烂的道袍，离着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酒气，仿佛他脚下的云就是由酒气构成的。这人打了一个酒嗝，酒气仿佛化成了一只手，手越来越大，越来越厚重，像大和尚压来。

大和尚无奈笑笑，张口喝了一声“哈！”一道金色的气从他的嘴里飞出，化为一道屏障，迎向这只手。俩团气势撞在一起，随即相溶，消散。金色的气被压制得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如同实质，最后盖在大和尚的身体上，阳光一晃，如佛陀金身一般。道士哈哈一笑，散去了气势。大和尚身上的金色也融进了身体里。

大和尚弯腰，双掌合十，行大礼说道：“拜见师兄！”

“免礼免礼。二十九年不见，师弟风采依旧啊，脑门还是那么锃亮，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老酒头伸手摸向大和尚的脑袋，蹭了两下，可能是觉得手感不错，贱贱的笑了一下。

大和尚无奈的看着老酒头，叹气道：“师兄，还是不要摸头了吧，师弟我今年也七十多岁了，实在不适合再做这孩童之举了。”

“哈，这有什么？与孩子相比你当然不是孩童，与我相比你岂不是孩童？我与老师相比难道不是孩童？心放开，境界才能放开，心无挂碍，方能得证大道么，书塔里不少书都这么写的，你在岛上蹲了二十八年，难道没有看到过么？”老酒头抓起脚下的酒云，轻轻一捏，渗出一团佳酿，张嘴入腹，浑身抖了一下，仿佛甚为舒爽一般。把剩下的一团丢给大和尚，笑着说道：“尝尝，长安宫里弄的。”

大和尚摆摆手让云荡了回去，说道：“在岛上喝了很多，每次喝都要付出很大代价，现在轻易得来，喝得也没什么味道。”

“你傻了！”老酒头不屑的哼了一声，自顾的把云朵丢进了嘴巴，吧嗒吧嗒的嚼了化为满口馨香。

……

老酒头挥挥手，这朵酒云飞到了半空，伸展开来，遮挡住了师兄弟俩头顶的太阳，让这山顶上多了一片阴凉。老酒头动，这朵云也跟着动，仿佛有灵性一般，大和尚抬眼看了一会，眉毛皱成了一个结，无奈的想自己这个师兄真是个妙人，有灵力干点什么不好，拿来炼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喝光了的酒，转念一想，自己这位师兄以酒为命，酒就算他的法宝了，这样炼化也无可厚非。

俩人坐在三十年前的同一处，现在只能席地而坐了，因为刚才那些倒塌破败的石台已经变成了敷粉。俩人席地而坐，靠在钟上，遽然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响，老酒头线说话了：“这太阳晒得这钟烫得很，热死我老人家了！”

“……”大和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过了一会，决定还是各说各的好，也没接这个话头，自顾说道：“师兄，我看到了一个幻境。幻境里的大晋国血流漂杵，我被禁锢在这座山上，一动都不能动。这口钟盖在我身上，最后血水把我溺毙在这里。”

“师兄，我不是怕死，我也并非陷入幻境不能自拔，而是我确信这件事在不远的未来一定会发生。我舍不得的是大晋国的百姓，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师兄，那日你点我入门，我得以在短短时间修炼到如此境地。对老师，我自然是一万分的尊敬，除了老师之外，师兄就是我最尊敬的人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我该如何？”

“我收了一个徒弟，我想把他教好，让他继承我的衣钵，然后我就去对抗那些不可知的未来，这样就算是我死了，老师教给我的东西也不至于失传，我收的这个徒弟是一个天生的和尚，不但心思单纯，而且颇为执着，品性也不错，哪日方便，便介绍给你看看。”

“这倒不用，我对他了解的比你多的多。”提起自己的孙子，老酒头脸上的老褶仿佛都开花了，骄傲道：“他是我孙子！”

“啊？”大和尚惊叫出声，动容道：“这是真的么？”

老酒头看了大和尚一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有些不悦的说道：“我并没有教他任何的道术，这你可以放心。我早算出他会成为你的徒弟，怕你我所学有偏差之处，所以故意没有教他。”

大和尚听见这话，心下稍安，也不尴尬。心里有疑惑不解，遂询问道：“我曾测算过这孩子的命数，并没有算出他有什么亲眷啊，因何又成了你的孙子？”

“这里面的事情，我也不能完全明白。那日我见了他，便要收养他。他那日见了我，所以这辈子也就与我牵绊起来了。说起来也弄不清是谁苦了谁！”老酒头说着话，又撕下了半块云朵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他苦闷的时候就想喝一点酒，无时无刻不想喝一点酒。

又是一阵沉默，大和尚知道了蛮牛是谁的孙子，便更加的放心自己的担忧，若自己在与那未知对抗的时候死去了，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传人能否成长起来。有自己的师兄在，这件事情定然不用担忧了。想念到此，心中甚是宽慰。忽然也伸手甩出一道气刃，也斩下了一块酒，倒进了自己的嘴。

“你不是不喝么？”

“陪你喝……”有老酒头这样的师兄，有老头那样的老师，大和尚也多多少少学了几样无耻。

喝了一阵，老酒头从怀里摸出一只狗腿，撕下一条肉递过去。这次大和尚无论如何不接了。老酒头也不强求，放进了自己嘴里。吧嗒了几下，悠悠道：“我那孙子既然是你命定的传人，你就教他便是，你那血色的梦魇我也能感受得到是什么样的情况，因为我虽然与你不同，但是也做过类似的梦，区别的是我是死在一座黑漆漆的山中。凡人不成仙早晚会死，死在哪儿不是死呢？凡人间就老师一个足以登上仙界，但是老师却把自己束缚到了一座小岛上不愿意去飞升。这其中的缘由，你我虽然不知。但是想必也能猜到几分。若真的如同你我想的那样，那些所谓的未知的未来便不再未知。我生了无牵挂，唯一的牵挂就是这个小孙子，现在他也变成了你的牵挂。若是到了那必死的一日，我希望你能活下来。替我照看照看他。”

老酒头很少认真说话，但若是他开始认真说话了。那么这话就会显得尤为正式和重要。大和尚听完这些话后，先是打量了自己这位师兄很久，然后认真的点头说道：“我会记得师兄今日的话的。”

老酒头笑了，不再多说什么，伸手抚摸了身后的钟一下，忽然唤来一团透明的光晕。光晕从上至下套在这口大钟上，显得尤为光彩夺目。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仿佛有什么东西爆开了一样，光芒消散之后，灰了吧唧的大钟显得焕然一新，也不是金色，也不是黑色，造型也多有变化。整个钟仿佛也焕然一新了一般，古朴厚重的感觉让人一看了就知道是一件有很多年头的宝贝。

老酒头拿着大和尚的手，让他接触到这座焕然一新的钟上，笑着说道：“师弟，此才是他的真面目。这东西并非凡品，当年若不是因为它，我与你也不能相见。此物名为东皇钟，为当年人皇统一之前，五皇之首东皇的信物。端的妙用无穷，师弟慢慢揣测。年代离得太过久远，我的卦也没那么好用。所以也算不出什么。”

大和尚摸着焕然一新的东皇钟，眼神里露出爱惜的神色。对老酒头也不禁感激万分，他与老酒头不同，他修炼的正是弥途。弥虽然也有掐算断事，但是总归是没有道术中的卦象来的准确些。所以他不知道这口钟的真实身份。事实上就算他知道了，他也无可奈何。修炼道的灵力与修炼弥的灵力本就不同，加上这东皇钟本就是一个道家的法宝，与弥并无多大的关系。

他另外一点的感激也正是因此，东皇钟对任何修炼者来说都算得上一件宝贝了，对老酒头当然也是，但是老酒头能毫无贪恋的把这东西给他，故而他心里也是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