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暗吐吐舌头,笑道:“哈哈,您若如此,便对别人要求太高。
此人倒也有些才华,细数揣摩,也就差些从政的头脑与实干本事。
可实干本事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如今走到此路倒全怪不得他们,耳濡目染子曰诗云的久了,难免被引歧途……”
英廉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这就像一个惊才绝艳的顶级画师,却只会画栩栩如生的狗屎一般。
即使技艺再好,哪怕笔法再精,又有何用?
狗屎一坨,我还能挂在书房正堂不成?”
和珅依旧摇头:“先生,你这便又是在考教我了。
倘真的没用,你又为何要强忍‘反胃’,硬逼自己完成批注?
用人之道,首在知人,重在善任。
这人确没本事主政一方,但也足为文章修改、润色、查漏、补缺。
此人此后虽未必有什么天大作为,但也算是类技艺人才。”
英廉叹口气,缓缓道:“一则为独,二则为偶,如今……唉,文风不正,选人为艰啊……
一味求稳,却失了后继,前后我朝要错失多少实干俊才!
大争之世,停步不前。后世万代,真不知要被如何评说……”
和珅笑着摇头道:“先生,万代过远,等该做好当下。
如今,病的是我们的文风,是我们的制度,也是我们的思想。
汉人是人,他们不是豺狼虎豹。
旗人也是人,我们也不是猛兽凶禽。
一人放牧总难抵聚落合力。
弱民虽好,依旧逃避。
弱民虽易,终在弱国。
先祖触火,取而用之,而非急浇乱灭。
先祖遇狼,训而养之,而非赶尽杀绝。
先祖好客,先祖宽广,先祖豪迈,先祖刚毅。
到如今,我等凭借先祖恩荫得了这天下,却为何变得狭隘?又为何畏首畏尾?
依我看,人有高矮胖瘦,却不该分满汉蒙羌。
治家者,自该有一家之统筹。
治族者,便该有全族之眼界。
治邦者,就该有乘船之肚量。
治天下者,又哪分什么里外亲疏。
无能者分而治之,强则压,弱便扶。以致内斗损,外御艰。窃为权术,自忖平衡。实则危若累卵,落得停滞不前。
圣贤者合而为公,内可竞,外必争。总求内一心,外大同。相扶相依,荣辱与共,倘若一方有难,便有各方倾力。
我们要求的不仅是国存,更该是国魂,万民所系之魂!”
英廉看着难得认真的小家伙,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和珅莫名其妙看着这“老头儿”“发疯”,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等英廉笑够了,却忽板起脸,冷呵道:“无知!
念你年幼,此回我不怪你,这话你在心里说说还则罢了,往后却万不可人前再提!”
和珅不解,刚欲开口就被英廉挥手打断。
只见他摸着胡须叹道:“你啊……
天下大同的道理哪用得着你我领悟?
你难道不知,远在上古,诸圣贤明早描绘纷说!
然时光荏苒,千多年过去了,这天下可有如愿?
你是聪明,可一代代先贤皆比你痴愚?
你追求美好,可一代代人前赴后继又付出多少?
再看看这青史,一朝朝,一代代,循环往复却有谁打破了那不公宿命?
你是难得的好苗子,却不可因闭门造车毁了自己,终因无知妄为盲识早夭。”
和珅不服,接着抗辩:“先生!
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况,自古大道之行千难万险,君子行便行,做便做,只求无愧于心,不问凶吉!”
“愚蠢!”
英廉重哼一声接着训道:“君子行事,便是行事。
行事不是争对错,行事不是轮输赢,行事不是讲利弊,行事不是留美名!
行事便是要去做那件事,便是倾尽全力要把那件事做成而已。
壮烈死则死矣,于事何益?
美名传则传了,于事何关?
鲜血流也流了,却是白流!
付出种种,感动了自己,耽误了事情!
本能做得更好,却因一己名利废弃,岂不是自私自利?
易经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所谓‘厚德’便如这地:稳重、坚实、博大、蕴生。
如今读书,所求颜如玉,所寻黄金屋,所追功名利,所望青史名者,多不胜数。
可读书之本质却不是那些,‘为用以学,学以致用’才是根基之本。
人人批驳鄙夷的、卑贱的、不齿的、批驳的、不屑的却又是什么?
在老夫眼中,那些读书的尽皆是本末倒置买椟还珠。
他们笑人,却自忘‘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
你是聪明人,聪明人都爱走捷径。
可你得记着,‘聪明人’不是‘智者’。
智者统筹全局规划得失,不以难易远近为评。
要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什么捷径。
有的,只是为达目的付出的舍弃。
‘舍弃’一词从不是褒义,舍弃的多了便会上瘾,舍弃的多了便动摇了根基,舍弃的多了便丧失了信念,舍弃的多了便没了自我,舍……
这……唉……
咳,这题跑的有些远……
你倒想想,为何大同美好,为何先贤倾力,为何心血云集,却为何到了如今也无法实现?”
和珅本被英廉说得陷入深思,怎料这老家伙思绪乱得很。话锋没来由一转,便又牵扯回来,让人听得难受极了。
可这次过来,自家毕竟是在求人帮忙,眼下也只好把嘴边的不诽咽了回去,开始思考。
看一旁小家伙陷入呆滞,英廉忍不住嘴角再次勾了勾。
随手合上那“恼人”的文章,慵懒看向窗外暖阳。
没多久,和珅忽拍着大腿双目放光,直把沉思中的英廉吓了一跳。
兴奋中的小家伙懒得在乎身边的老人,只兴奋道:“哈哈,有些眉目了。”
英廉也不知是不是被和珅吓傻了,却依旧静看着窗外暖阳没有说话。
和珅自顾自解释:“先生,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这于国,自是好的!
这于人,却未必皆好!”
英廉叹了口气,依旧没有答话。
和珅接着道:“例如市井酒楼,小二、帮佣自期望着平等自由,可掌柜、老板心中却不想舍弃权利与他们平等!
于他们而言,平等便意味着失去,便意味着更难驱使于管理,便意味着没了特权与便利,便意味着没了高人一等的享受,便意味着子孙后代没了继承……
且……且,平不平等,推不推行,终归是那些掌柜于老板说了算。
即便有一天,期盼平的的小二成了掌柜,他小二的心态也难再续,他平等的理念也自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