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廉微微点头开口:“是啊，推不推行终归是他们说了算！

其实，事情倒没你想象那般阴暗，真若推行起来也没那大阻力。

毕竟，酒肆终归是老板的，那里的收入是他的，那里的名声是他的，那里的好坏也都是他的。

如果经营得更好，倘若规模可以越来越大，即便承受些损失，分出些权力、利润倒还能接受。

但对掌柜，对各级管理，对一个个稍稍有点特权的头目而言，这矛盾却无法调和。

此非仅‘不愿’两个字可以涵盖，其中千丝万缕还有‘不能’蕴含！

试想，倘没了差异，掌柜便就没了权威，做事、号令便很难推行。

没了差异，店中小二便难以管理，懒惰、抗命、抗法之事便少了顾忌。

人也是兽，底层犹近，若无制衡，一味追求纸面上的平等，才会真乱。

凡事利弊交织，思虑好坏纵横。

倘有约束，自有压迫。

权力之上，却只在赌当权之能力、道德，品性。

利弊交织，百般纵横之后，终有成法。

此法，名为折中。

即一面集中控制权力，一面通过种种手段削减小二杂役之野心，让他们在日常琐碎与鸡毛蒜皮中消磨光阴沉沦而不自知，最终达成短暂平衡。

此举之弊，在于小二日益变笨，思维想法也变得僵化，可人却能安分许多。

前后虽有损耗，却消弭去更大风险。

如此，掌柜才睡得安稳踏实，酒店才开得有序长久。

事物存在，便有存在的道理。

事务无法更替，自有无法改变的原因。

如你刚才所说，想做的，要做的，便是打破这被他们坚守的平衡，意图重塑规则‘为天地立心，为国家塑魂。’

此言说着容易，做起来却有无穷艰难险阻。

此前先贤人杰何止百千，纵观青史却哪有成功？

一人之力，怎敌天下为难？

这事儿，可不是流不流血殉不殉道的问题！

这事，是即万死亦难成功，即便舍身亦没有益处的痴妄！

需知，君子行事，便是行事！

你的愿望是美好的，却不该鲁莽，更不能仅凭着一腔血勇做那扑火飞蛾！”

和珅依旧不服，摇头道:“此言不对。

自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以来，可不知有数千数万年岁月流逝。

在这些岁月中，先祖大都刀耕火种，每每生产艰辛，屡屡生存艰难。

若只因时间长，只因为先贤没能改变优化，我们便就放弃思考、尝试？便要安于现状自暴自弃？

如此，便哪来今日泱泱大清？

历代先贤固然未成，可他们的思想却代代磨砺，他们的经验却代代沉积，他们的梦想却代代传承。

愚公移山，天地畏惧。水滴石穿，不外如是！

失败固然可怕，更可怕的却是因为失败而不敢去尝试，不敢去探索，不敢去‘奢望’。

我们总要进步，大家的生活终归要越来越好，事情总得有人去做！

他不做，她不做，便由我来！”

英廉横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一眼，缓缓摇头道:“错了！你却是误会了老夫的意思。

倘有利国家，倘有益百姓，倘卓有成效，即便是老夫之性命亦在所不惜。

可一腔血勇便是对的吗？莽莽撞撞若有害国家呢？

你的思虑还太单一，需知自以为对的事，却不一定能得到好的结果。

如那夸父逐日的典故一般，大神虽有向阳之雄心壮志。虽有无比的神躯胆识，可他却错估了成事难度，错算了自己的力量本事。

夸父的结局不算好，可典故的结局却是好的，他的身躯多少滋润了这天地生灵。

但真正的好结局能有几个？

变革国家！是乾坤更替阴阳轮转，是大动，是大变。

倘变一半，主持之人力有不逮早夭，那剩下的烂摊子由谁主持？未完成的事业有谁推进？

从一而终比之半途而废，孰优孰劣？

对国家而言，长久的稳定好，还是半途而废折腾优？

智者行事，知不可为便不为。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死士，是亡命之徒，是不顾大局的莽夫！”

和珅忽然笑了，咧着大嘴傻乎乎问道:“先生，你怎知道我就不能？

夸父逐日失败，您焉知我不是那射日后羿？”

英廉轻拍和珅脑瓜道:“夸父当年有一身本领，便自以为可以逐日，好在他没对天地人间造成什么损害。

你却有夸父之能吗？

你连夸父只能尚且没有，更谈何后羿之威？”

和珅瞪着眼睛想了半天，而后叹了口气道:“的确没有……可现在没有却不代表永远没有！”

英廉点头:“还算你有些自知之明！

农家耕耘，讲求‘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符合天地至理，可以推而广论。

春种，是思想与希望萌芽；

夏长，是不断完善和壮大；

秋收，是一鼓作气的推进；

冬藏，是其后总结与蓄积。

如今你还在春天，便应做些春天该干的事，拔苗助长是个笑话，过早萌芽崭露头角终归有害无益。”

和珅认真点点头。

英廉哈哈一笑，忽然问道:“所以，你今天找我又有何事？”

和珅被说得微微一愣，忽然拍脑门道:“忘了，忘了，我是来请您帮忙的！”

英廉微微摆手道:“所以说，你太年轻！

君行大事，可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黄氏那事儿却有一些不同寻常，但更出老夫意外的却不是这事，而是你的所做作为。”

和珅张口正欲辩解几句，但想了想却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不解的看着英廉等他解释。

老人再次打量了一下这小家伙，轻轻道:“不错，倘虚实不知，因果不明，则人不动，我不动。

我便明言了！

此事第一层，可能是你认为:老夫没料到你会找我求援而意外；

此事第二层，可能是你认为:老夫知道你与黄氏的仇怨而意外；

此事第三层，可能是你认为:老夫知道你设计诱常武买金镯而意外；

此事第四层，可能是你认为:老夫知道你引导那伙白莲贼人而意外；

此事第五层，可能是你认为:是老夫没料到你会真心帮助尔全而意外；

此事第六层，可能是你认为:老夫因你的反应而意外。

你倒说说，刚才开口准备解释哪一层？

刚才你又在想哪层，你又断定老夫想到哪层？”

前后行事毫无遗漏暴露在老人眼前，和珅却没一点惭愧羞恼，反笑着恭维:“您老好生厉害啊！”

英廉点头道:“处变不惊，露事沉稳。你这心性倒磨砺得不错……”

和珅道:“先生谬赞心性，此事归根还是学生行事不欺天，不蔽地，无愧心。前后不认为有甚需遮掩的尴尬。

我有杀母之仇，不能不报；

我有底线原则，需要遵守；

我有亲族情谊，不能不顾；

我有家人安危，需要考虑。

不违法、不违规、不违心，不违恩，便可以对人言，便站得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