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俦谱

《鸾俦谱》

第1章 载明鸳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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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春节,铁岭。

大雪初霁,齐承耀在街上走。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四下里零星响着,那是淘气的小孩子们一根根扔着玩,渐渐地新雪上便染了一点点红。齐承耀抬头张望龙首山,福寿宫魁星塔伫立在山梁间。龙首山位于铁岭城东二里,从东南奔驰而来,到了柴河边山势陡起,像巨龙昂首,故名龙首山。山是座秃山,树木少得可怜,在寒冬更不见绿意。

这天是大年初四,齐承耀去广裕街“清乐园”看新来的戏班子演戏。他目不斜视地走过“三趟街”,“三趟街”和“平康里”一样都是窑子街。中国的很多市、镇都有叫“平康里”的街巷,“平康里”是唐代长安的一个街坊名,是青楼汇聚之所。铁岭是南满铁路上的重镇,有近35万人口,相当繁华。城里妓所有百家之多,“三趟街”多是中国人去,“平康里”则是日本人光顾的地方。1905年日俄战争后,在铁岭的日本人激增到数千人,除了驻扎的军队外,还有许多怀揣淘金梦想来到“满洲”的商人,年轻的日本妇女便随之而来做“卖春妇”。

齐承耀从不逛窑子,他的父亲便是死在“三趟街”上窑子铺“闻艳堂”里。齐家没去收尸,任凭窑姐把他扔到城外乱葬岗上。齐承耀挑挑眉,所以他绝不会逛窑子,他嫌脏!

齐承耀就读东北大学,18岁时与铁岭城富户谢家女儿谢湄筠定亲。那女孩小他三岁,在奉天省立女子师范读书。挺好,知书达理,他喜欢。听说样貌不错。本来两家说好等谢湄筠满16岁时便举行婚礼,无奈谢湄筠将满16岁的那个年初,母亲突然得急症故去,所以两人的婚礼便延迟一年。齐承耀19岁,正是欲望最强烈的时候,他能时时感受到自己的冲动。再忍半年就好了,他不肯私婢,那是他父亲的所为,他不耻。

齐家在铁岭城里经营饭店、布庄和旅馆,店面规模都不算大,但足以让齐家母子舒舒服服地生活。齐家两进院落,十间正房、十二间厢房、四间倒座房,家里八个仆人伺候着。齐家在城外亦有良田可收租。

清乐园是清末民初铁岭城最大的演出场所,木结构房子、洋铁瓦屋顶、大门匾额上书写“清乐园”三个大字。园内可容纳观众四百余人,观众席分上下两层,上层包厢,下层散座。戏台上胡琴咿咿呀呀,无非是些出将入相,齐承耀看了半出戏,腻了,起身出去,他不喜欢中规中矩的东西。齐承耀出城往西走,去辽河边上的马蓬沟。马蓬沟是距离铁岭城五里的小村庄,曾经是辽河的水运码头。昔日过往船只络绎不绝,帆樯如织,被誉为“蓬渡风帆”,是铁岭八景之一。1903年东清铁路南满支线通车,辽河航运衰落。齐家的田地在马蓬沟,他想去辽河边走走,顺便跟庄头唠唠立春的农耕。

村口的戏台子锣鼓正紧,十里八村的农民都赶来凑热闹。这年头,富人穷人各有各的乐头。卖吃食的、卖玩具的一字排开,小孩子扯着大人的手,哭着闹着,什么都要买。乡民们勾肩搭背把个戏台围得水泄不通。齐承耀隔着人群望见台上那花旦扭得有趣,便挤进去。他衣着光鲜,众人都肯给他让路,须臾便到了台前。台上演的是双玩艺(二人转)传统曲目《回杯记》,那花旦在台上飞了个眼神,恰好飞到齐承耀身上,他十分惊艳,心里便放不下了。齐承耀立在台下看戏,忘了辽河和春耕。戏散了,齐承耀去后台寻那戏子,借口自己是戏迷。戏台子本来就简陋,单檐歇山顶,一边四根立柱,没太多雕饰,台子边搭着木梯子算是台阶。后台更是寒碜,几块破布围出来一块空间,寒风直往里面灌。那女子脱了戏服,正在卸妆,听说有戏迷来,便站起身来对着齐承耀道个万福。女人身量不矮、生了个丰乳肥臀的身子,在正处于饥渴状态的齐承耀心里激起一片水花。

寒假最后这十二、三天,齐承耀总去马蓬沟看草台班子演戏,他站在第一排,眼睛在那戏子的腰身上扫来扫去。在他心里,女人便该是戏子的模样,有胸有臀,而不该像他平日里所见的束胸的女子胸前平平的,不见丘壑。1927年夏发端于广州的“天乳运动”迅速在全国各地引发热议,有识之士积极撰文抨击束胸行为、普及健康知识、探讨如何革除陋习。各地政府也陆续颁布禁止女子束胸的禁令。奈何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无论在奉天还是铁岭,未见从善如流者,女子的胸部依旧像男人一样。齐承耀举双手赞成“天乳运动”,身为男子,他是受益者。双玩艺(二人转)的表演酸色俗,那戏子因职业要求而不束胸。戏子在台上回回把眼神飞到他身上,两人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你来我往,忙得不亦乐乎。戏子转完手帕后并不收起来,一定要把手帕飞到齐承耀身上,齐承耀笑笑接住,心里十分受用。当然,他赏钱没少给。戏子目挑心招,台上台下做成两出戏,看客们看了台上又看台下,乐呵呵地。从来少爷爱伶人,几百年来,戏里就是这样演的。

姚凤喜十九岁,比他的未婚妻大两岁,自幼父母双亡,七岁开始学戏,跟着戏班子东跑西颠。戏子不识字,难为她能把几出戏一字不落地唱下来。整整一个学期,齐承耀对那戏子不能忘怀。他问自己喜欢她吗,谈不上;可是只要谈到想到女人,他的神思必飞回到戏子身上。同学崔兆麟伙同他去上西洋美术史课,齐承耀欣然前往。男人们选修西洋美术史都是别有用心的,齐承耀尤其爱看鲁本斯的画,丰满的、仿佛在颤抖的□□,他以为在西洋诸画家中鲁本斯最懂得表现女人。他特意买来王光祈翻译的《西洋美术史入门(说明书)》,附图三百六十四幅,包罗西洋历代建筑、雕刻、绘画之主要作品,一扫通常书中插图模糊不清之弊病。东西用长了自带灵性,齐承耀把手在书上一划,立刻能找到他想看的章节。

清明和端午节他回乡时,特意追着那草台班子看了几回戏,他终于压抑不住心绪,跟母亲说要纳妾。齐承耀在打定主意买妾前略有些犹豫,他接受新式教育,深知纳妾是陋习。他的未婚妻谢湄筠亦接受新式教育,未必甘心二女共侍一夫。但是,非姚凤喜不足以排解他强健身体里的蓬勃欲望!况且他因谢湄筠丧母,已将婚期推迟了一年,他算对得住谢湄筠。

按说婚期转眼就到,母亲该反对,齐承耀打算好如何应对母亲,熟料母亲一句话没有,没半点犹豫,立刻着人去说合。

齐承耀的婚礼定在7月13日,小暑后的第六天,学校放暑假的第七天。婚礼同一天上午齐家先以一顶小轿把姚凤喜抬来。齐承耀骑着马去迎接新娘,一路唢呐高奏、鼓乐喧天,吹吹打打把喜轿抬到齐家大门外。他从十七岁起便与母亲一同执掌家业,生意蒸蒸日上,如今双喜临门,他志得意满。

自民国以来,东北的婚礼仪式渐趋文明和简化,按齐承耀的本意,两家应该去礼堂里行结婚礼,免去参拜天地、祖宗、父母的旧礼和闹洞房的陈规陋习。齐母说结婚就要个喜庆热闹劲儿,那些所谓“文明婚礼”不过为了节省花费,于齐家,费用不在话下。新式礼仪寒酸,怕惹人笑话,伤了两家的面子。

花轿落地,喜娘掀开轿帘,新娘从轿子里盈盈走出来,齐承耀自管家手中接过弓箭要对着新娘轻射三箭,此举意在辟邪,也是夫权的显示。齐承耀私以为这项仪程可能与满清各氏族之间掠夺婚姻的遗风有关。齐承耀拉开弓,咔吧一声,新定制的弓居然断在手里!母亲说箭要朝着轿子底部射,以免伤了新娘,所以他根本就没用力。众人皆惊,齐家门外一时间鸦雀无声,断的不是弦,而是弓!

“齐家少爷将来怕是个‘惧内’的吧?”喜娘兀地开口,众人都笑起来。他一个东北爷们怕老婆?齐承耀笑笑,喜娘机智,他该好好打赏她。

弓只打造了一把,此项就免了。之后跨火盆、跨马鞍、拜天地一切都顺顺利利地,齐承耀心里稍安。新人进入洞房后,齐承耀从喜娘手里接过秤杆,挑起新娘的盖头,红彤彤的新娘妆下能看出女孩生得十分周正。很好,一妻一妾,坐享齐人之福!

铁岭民风剽悍,闹房闹得邪乎。齐承耀心里高兴,别人怎样闹他都不在乎,只是不许闹他妻子,他令管家、男女佣人们严防死守住女孩。他被嬉闹的人拴在磨盘上拉磨时细思他对妻妾两人的态度:谢湄筠才貌双全,他很满意;对姚凤喜他有着强烈的欲望。姚凤喜在戏台上各种扭摆、粉词脏口不断,与台下看客们插科打诨,他不以为意;别人闹一下谢湄筠就不行。“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去西屋里闹去!”开宴前他叮嘱管家。姚凤喜被安排在西屋,妻妾有别,姚凤喜不怕闹。

宾客散却后,齐承耀略一踌躇便去了妾室的屋子。他不是不知理,他心里念着那丰乳肥臀。姚凤喜果然不负他想念,一夜颠鸾倒凤,第二日下午他才起床。

按理,妾室姚凤喜应该去给妻子敬茶,妻子的丫鬟招弟回复“少奶奶说‘不用了’。”齐承耀愣了愣,作罢。

齐承耀继续与妾室你侬我侬,混了个天昏地暗,妻子的房间自行礼、闹房后便不曾走入半步。

晚饭时,凤喜问齐承耀能不能同她一起在屋里吃饭,因为如果去堂屋吃饭,她作为妾室便要站着服侍,她不想。“好!”齐承耀正觉着妾室有趣,凤喜的要求他自然应承。况且去堂屋吃饭,他便要见到妻子,于正式场合、众人眼前,一旦谢湄筠发难,他该如何跟妻子解释自己抛开她于一旁的行径?他自知同时娶妻纳妾有不妥之处,新婚夜先与妾室合房更是不妥。也许到晚上同房时他哄哄谢湄筠,女人面浅,这事就揭过去了。

到了晚上,齐承耀打算着去谢湄筠房里,他先在姚凤喜房里洗漱,一边洗漱一边盘算着待会该如何说话。他正洗脚时,姚凤喜过来,身上只一抹窄小的肚兜,遮不住丰满的胸部,她下身居然什么也没穿。齐承耀看着那水草丰茂处,血直往头上冲。“你来!”凤喜说,她牵住他的手。齐承耀光着脚从盆里踩出来,顾不得脚上的水,同她一起去卧房上炕。她如此有风情,不去谢湄筠那里也罢!

新婚第三日早晨,谢湄筠主动跟齐母提出不想回门,齐母告诉齐承耀,齐承耀一愣,随后满口答应。一则清闲,不必去岳家应付那些繁文缛节;二则两夫妻相对怕尴尬,他毕竟连着两个晚上没去看妻子;三则,他怕妻子告诉岳丈自己新婚不同房的事实,怕岳丈责问。齐承耀乐得自在,继续留在妾室房里厮混。

齐承耀晚上与母亲请安时听到仆人跟齐母抱怨说妻子用水多,天天沐浴。齐母皱眉、没言语。

“随她去吧。”齐承耀开口,他对妻子抱有歉意,不想势力的仆人因她不得丈夫意而欺负她。

齐承耀从母亲房里出来,站在正房门口向东厢那边看,天还早,夜未深,东厢房里居然一点灯火也没有。这么早就睡了?谢湄筠摆明了不欢迎他。她今天不肯回门,怕是与他闹上了。齐承耀略一沉思,依旧去姚凤喜住的西厢。一边是黑灯瞎火要费力气敲开,一边是温声软语、一身热情扑上来,凡人都会选,何况他还恋着姚凤喜那身好肉。

新婚第四天早晨,妻子谢湄筠提出想去自己姨母家小住几日,谢湄筠的姨妈亦在铁岭,少年守寡,一个人孀居在家里。齐母说与齐承耀听,齐承耀心知谢湄筠与他杠上了,或者他老着脸去哄她,或者送她去姨母家小住几日消消气,齐承耀选择后者。等她想回来时,她自然会回来,一个女人还能折腾到哪里去?况且,他跟凤喜还没混够,她此时留在家里尴尬,齐承耀欣然同意。谢湄筠便携着自己的陪嫁丫鬟招弟由仆人赶着驴车送去姨母家。

谢湄筠去后,姚凤喜便与齐承耀去堂屋吃饭,齐承耀看着一旁空出来的本该坐着谢湄筠的座位,心里很有些歉意。那女孩在齐家只呆了两天三晚便离开了,他明白女孩为什么离开,女孩子不吵不闹的处事方式很令他意外。按说他聘谢湄筠在先,新婚夜他不去洞房有负妻子。不知谢湄筠在姨母家小住到什么时候。

不过十天,齐承耀对姚凤喜的热情褪去了,奇怪,就像海水涨潮一样,来时汹涌澎湃,可来得快去得也快。起先你侬我侬热如火,如今却渐渐地没什么话可说。两个人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关心的事情不一样,对问题的看法也不一样,确实没什么可讲。齐承耀没太在意,他纳姚凤喜做妾本就为了排解欲望,“红袖添香伴读书”他没想过。与他琴瑟和谐的应该是知书达理的女子,比如......比如谢湄筠,那容貌周正的女孩。谢湄筠始终没让人捎话说要回来,他想自己是不是该去把谢湄筠接回来了,她一直住在外面不是回事,毕竟是他结发的妻子,要与他白首偕老的。贸然前去很有些尴尬,去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该找个理由,什么理由呢?他想想作罢。只要谢湄筠捎话说要回来,他便去接她。他去谢湄筠住的东厢房里瞧瞧,冷冷清清的,不像住过人的样子,没什么摆设。盛夏里大红喜字贴在窗上、炕帮上、家具上,却驱不掉那清冷。齐承耀坐在炕边沉思一会儿,他去前院打发车夫去谢湄筠姨母家问候少奶奶情况,他让车夫带了厚礼去。车夫半个小时就回来了,车夫说没见到少奶奶,只见到老姨奶奶,老姨奶奶说少奶奶一切都好,“少爷您让带去的东西老姨奶奶没收。老姨奶奶说家里人少,吃不多、用不多,不必了。”车夫搓着手。

“你说了是我让你去问候的吗?”

“说了,少爷!我一去就说‘少爷让我来的’。”

齐承耀没言语。

又过了十天,谢湄筠那边始终没有消息,齐承耀撑不住,再让车夫带了厚礼去妻子姨母家问候。车夫依旧是半个小时就回来,仍旧没有见到谢湄筠,姨妈的答复跟上次一样,也没收礼物。

再五天,立秋后第五日暑假结束,齐承耀该返校了。他想起谢湄筠亦在奉天读书,此时也要返校,两人正好结伴同车去奉天。齐承耀让车夫赶起驴车,欣然前往谢湄筠姨母家。

独门独户的一个小院,齐承耀第一次来,他很有些尴尬,所幸妻子的姨母表情淡然,没什么话。齐承耀施礼、说明来意后,她便去叫谢湄筠。须臾清凌凌的一个女孩子走进来,水一般清秀。齐承耀第一次仔细看妻子,女孩穿着木槿紫色改良旗袍,脸上脂粉不施,相貌却胜过严妆的凤喜。只是凤喜热闹、有风情,这一个严肃拘谨。女孩垂着眼,不看他,对他亦不打招呼。

齐承耀说明来意,女孩点一下头,转身出去。

“哎,母亲说让我今天接你回家。”齐承耀赶紧喊住她,他打着母亲的旗号。

“车站见。”女孩径直去了,连头也不曾回,留下他愣在当地。

齐承耀辞别姨母出门,让仆人赶着驴车先回去,他在街上走。八月中旬天气依然炎热,赤日当头,他尽量走在人家院墙的阴影下。院子里常有木槿花探头出来,纯白、粉红、淡紫,单瓣、复瓣、重瓣,他一路看着木槿花走回家。

按说临别前的晚上该有所作为,毕竟是一去几个月,姚凤喜缠着他,“早点睡吧,明天要坐火车,累!”那十天他吃腻了。

第二天一早,齐承耀先去谢湄筠姨母家接人,虽然谢湄筠说“车站见”,但他不差这几步路。他让仆人把驴车停在门口,自己敲门进去。婆子让他在堂屋等,转眼谢湄筠就走过来,脸上仍是一点妆也没有,她改了女学生装束,湖水蓝上衣、黑色中裙、白色棉袜、圆口布鞋,容颜如李花般清新。“等一下。”

“啊......”还没等他说句话,女孩就走了,留他独自在堂屋。

又过了一会儿,女孩走过来,“走吧。”她在门口晃一下,便径直走过院子里短短的甬道去大门,这回齐承耀连“啊”字也没能说出来。女孩的行李简单,不过一只皮箱、一个书包放在门口。女孩把书包跨到肩上,刚要俯身去提箱子,齐承耀已经从后面赶上抢先提起箱子。齐承耀把箱子放上驴车,转身去扶女孩,“上车,湄筠。”

“不用!”她迅速躲开他的手。

“怎么不坐车,湄筠?”

“我走路。”

行李在车上,两个人都在路上走。女孩子身量中等,刚好到他嘴的位置,他走在妻子身后一步处暗自端量。大约有160公分?他自己刚好180公分,在身高普遍高于全国平均水平的东北汉子中亦属高个。女孩子身形苗条,步履轻盈。遇到有熟人打招呼,谢湄筠便站住,笑一笑、问声好。女孩的笑容温柔婉转,动人心弦,齐承耀的目光停留在女孩脸上。

从铁岭到奉天的铁路属于南满铁路的一部分,由日本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经营管理。车站有能够容纳百余人的候车室、木制跨线天桥、以及附带防雨棚的站台。日本人规定,南满铁路客货运费必须使用日元结算。当中国人用中国货币兑换日币时,又肆意提高日币价格,使中国人遭受无理的盘剥和压榨。

火车还没到,一行人先去候车室。齐承耀掏出钱来让车夫去买票,“少爷,您说的是头等车厢?”车夫问,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家少爷是个勤俭的人,不像那些纨绔子弟,少爷去奉天从没坐过头等车厢,因为二等车厢远好于三、四等车厢,很可以坐,况且时间不长。

“对,头等车厢。”天气热,齐承耀怕二等车厢闷热、空气不好。谢湄筠天天沐浴,可见是个喜欢干净的人。

齐承耀挨着谢湄筠坐下,他的屁股还没挨到座位上,女孩便站起身去站台。齐承耀心里咯噔一下,女孩居然不肯与他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齐承耀望着站台上谢湄筠俏生生的背影坐了两分钟,便起身过去。“湄筠,怎么不在候车室里休息?”

“热!”女孩子看着车来的方向。

这话没毛病,小日本盖的车站挺讲究,站台上有遮阳挡雨的凉棚。两人在凉棚下默立着。

一条长蛇嘶叫一声,冒着烟从远处轰隆隆而来,地面微微颤动。及到近前,长蛇再次嘶鸣,把钢铁身躯在铁轨上匍匐而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谢湄筠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齐承耀一步靠近抓住妻子的手臂,下一刻他的手就被谢湄筠猛地拂掉,女孩所用力量之大,使齐承耀感觉他的手是被妻子从身上打落的。一节节车厢从眼前过,车窗映照出车外与明晃晃的太阳地相比那个不甚真实的凉棚下的阴凉世界。

两人上车,找位置坐下。两人对面坐着,谢湄筠把双腿合拢收住,紧贴着座位,不像凤喜,总是拿腿来纠缠调笑他。

谢湄筠望向窗外。女孩不言不语、气质恬淡,齐承耀看了心动,“你在哪里上学?”他其实知道妻子在奉天省立女子师范读书,他是没话找话。

“女子师范。”谢湄筠望着窗外。

奉天省立女子师范是清末盛京将军赵尔巽于1906年指示奉天学务处创办的,还包括附属小学和女中。奉天很多名流显贵家的女眷都曾就读于此,比如张作霖的四夫人许澍旸、张学良的夫人于凤至、郭松龄的夫人韩淑秀。

“你在女中读书?”

“本科。”

他们刚订婚时女孩在女中读书,不想女孩才17岁便升入了本科。凤喜不识字,经常他说句话,凤喜听不懂,他只好笑笑。凤喜每每有些话出口,即使他身为一个东北汉子亦觉得不妥。“你们学什么?”

“都学。”女孩的视线始终未从窗外转回来。

“我是问有什么学科?”

“都一样。”女孩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来看。

“你看的什么书?”

女孩合上书把封面给他看一眼,其实女孩从包里拿出书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书名,《撒克逊劫后英雄略》。

“讲的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她已经看了一半,怎么会不知道?女孩自顾自低头看书,两人一路无话。不是他不愿意说话,谢湄筠淡淡的,回答他的问题能怎么精简便怎么精简,他说起来没意思。

车夫把驴车赶回家,进门,刚安置下车和驴子,姚姨娘的丫鬟三凤便过来,“老唐,姚姨娘找你问句话。”

女孩看书时喜欢用一只手轻轻托着粉腮或下巴,他再没见过比这还漂亮的手,纤巧柔嫩,指甲修剪得极漂亮。她并不把指甲剪到头,而是在指肚的外缘留了窄窄的一道边,大约一毫米宽,指甲缝里没有一丝污垢。寻常人不常用水、不太讲究卫生,指甲缝里通常都是黑的,比如他、他的朋友们、还有凤喜。齐承耀收拢展开的手掌。

女孩的手腕纤巧,裸着的小臂更是曲线优美。齐承耀的目光在女孩的脸上、手臂上辗转。他从前以为女人的性感表现在丰乳肥臀上,眼前这个女孩仅以一段手臂便激起他的欲望。他的目光亦在女孩的胸前流连,女孩应该是束胸,看不到明显的胸前沟壑,他暗自揣度那里的风景。

火车将近奉天时,齐承耀的目光又转到了女孩裙子下裸露的半截小腿上,他一路上眼睛不闲着。他自有经验后,便纯粹从男人的角度来打量女人。女孩的小腿纤秀光洁润泽,透着粉色,一根汗毛也没有,完全不同于凤喜的腿,他心里起了骚动。

女孩看书的速度很快,火车到站时,半本书也看完了。

“看完了?讲的什么?”

“骑士。”

她还能再简洁些吗?“是关于狮心王理查、失地王约翰、侠盗罗宾汉、圣殿骑士和犹太人,对吧?还有诺曼贵族对撒克逊贵族的歧视。”司各特的小说他也喜欢看。而且他特意要谢湄筠了解他们夫妻之间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嗯。”女孩看向窗外。知道了,你还问我!

火车到奉天车站,齐承耀叫两辆黄包车先送妻子去学校。

“上车,湄筠。”他再次伸手去扶妻子。

女孩迅速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动作之明显惹得黄包车夫们不由得打量齐承耀一眼。

黄包车在女子师范学校大门前停下,齐承耀从后一辆车上下来,他先于谢湄筠从车上拎下女孩的箱子。人不让扶,箱子总让他帮忙拿吧。他一手一只箱子跟着谢湄筠步入校园。

女子师范在大东门里,紧挨着城墙,北面就是曾经的“金王府”。学校占地不大,晚清和民国所建的两座二层教学楼拼成“L”形状,偕同一排平房围住操场。开学第一天,满操场都是叽叽喳喳的女学生,齐承耀扫一圈,他的妻子当属其中最出色的。

谢湄筠穿过操场,径直走到古朴的红砖楼前,“到了。”

齐承耀放下箱子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奉票,“这是给你的零花钱。”昨天下午他从柜上支取时,母亲惊讶于金额之多,“这么多?她跟你要的,承耀?”“没有,我想到的。”齐承耀倒是很希望谢湄筠自己开口要。“师范学校不收学费,还免食宿费,为什么给她这么多?凤喜才有多少!”姚凤喜月钱两元,齐承耀给谢湄筠的是姚凤喜的十倍。从八月到第二年的一月,六个月一百二十元,他再格外添上三十元。“湄筠在外面上学,花费多。”妻妾有别,王夫人的月钱是赵姨娘的十倍。齐承耀看《红楼梦》,那唧唧歪歪吟诗作赋的情节大都忘光了,关于各人的月钱却是记得牢,他天生对钱感兴趣。齐母挑挑眉,一百五十元,谢湄筠打着滚花也花不完!普通人的工资每月不过十元,东北大学连学费带伙食费一学期才需五十元,承耀在此基础上不过给自己多添五十元!

“不用。”女孩根本不伸手,也不看。谢湄筠不知何时已把手帕握在手里,此时她用手帕包住箱子把手,提起箱子。

齐承耀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他生生地咽下去。女孩的行李箱不小,“哎,湄筠,我送你进去。”

谢湄筠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齐承耀在宿舍楼门前站了一会儿,离开。

周日,齐承耀和同学崔兆麟、汪祖洛去奉天省立女子师范学校门前转悠,这是东北大学学生的优良传统,不包括齐承耀,至少齐承耀以前没这个爱好。彼时他以为自己订婚了应该收束身心。半年前,他遇见姚凤喜,一腔欲望都在姚凤喜身上,更没想过来女子师范猎艳。此番来之前,他特意去东北大学的公共浴室洗澡。东北大学在设立之初就引入西式的淋浴式的公共浴室,虽是因陋就简,冷热水却很充分。学校规定学生至少每三天必须洗一次澡,这规定是强制性的,而且还有惩罚的措施,洗澡室备有签到簿。连续三次不洗澡的人将被公布名单,学校会于指定时间内派员监视、强制执行。东北人并没有频繁洗浴的习惯,齐承耀和他的同学们常常不洗澡而签名。齐承耀洗了两遍头,他在水流下伸出手审视自己的指甲缝,挺好!自此番梳洗后,他便养成去女子师范学校前必定洗澡的习惯。

从工学院所在的东北大学北陵新校舍到大东门有七公里多路,郊外少有黄包车,好在青年男子身强体健,齐承耀和一对表兄弟一路说说笑笑不到一个半小时便来到女子师范门前。

齐承耀在铺子里才扬起脖咕嘟一口“八王寺”汽水消渴,一眼瞥见他的妻子穿件月白底子撒淡花改良旗袍袅袅婷婷地从铺子前经过,花一般鲜嫩。女孩子一心与女伴说话,微微地笑着,柔柔媚媚地,有一种婉约的美。齐承耀当即看傻了眼。

“半天才喝了两口,亏你是个爷们!”崔兆麟埋汰他,“还能不能走了?”

齐承耀吞下嘴里的汽水,放下瓶子追出去。“湄筠,湄筠!”他在妻子肩头轻拍一下。

女孩子回头看,吃了一惊,随即皱着眉看向自己肩头。

“湄筠,你去哪儿?”齐承耀尽量忽略掉妻子微蹙的眉头。

“逛街。”

“那咱们一起去,你看好什么我买给你。”

“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这是我妹妹,”跟过来的崔兆麟帮朋友解围,“崔文鸾!”他一指谢湄筠身边的女伴,也是个漂亮耀眼的女孩。“文鸾,你们去哪儿?我陪你们!中午一起吃饭!然后咱们去‘明星电影院’看电影!”崔兆麟转眼替大家敲定了一天的计划。

“啊......”崔文鸾眨一下眼睛没说话,毕竟是她的哥哥,不好在众人面前驳他的面子。

齐承耀欣喜,崔兆麟很会帮闲。众人没走几步,迎面唧唧喳喳四五个女生过来与崔文鸾、谢湄筠打招呼,崔文鸾忙着给众人介绍。众人刚致意完,在一旁默立的谢湄筠忽地握住一个女孩的手臂,“哎呀,文青,你瞧我这记性!咱们不是约好了去图书馆找书吗?我倒给忘了。幸好遇见你!”

“啊......”

“咱们现在就去!”谢湄筠立刻与崔文鸾道歉、告别,扯着女同学往回走。一番操作让齐承耀和崔兆麟看傻了眼。

“我送你回学校。”齐承耀追过去。

“不用。”

“怎么不用?”

“我跟她们走。”

“那么,我送你们。”

“不方便。”

“我中秋节回乡,你跟我一起回去,湄筠?”

“不。”

她还能把话说得更精简吗?齐承耀想。

崔文鸾看着兄长笑,崔兆麟心里叹口气,女人啊,真心斗不过!

“哎,文鸾,把你的同学介绍给我认识好不好?”汪祖洛说,他交友广泛。

“哪一个?刚才不是都给你们介绍了吗?”

“谢湄筠。约她出来大家坐坐怎么样?”

“哦,算你有眼光,她是我们学校里公认的校花。”

“校花?这么厉害?”崔兆麟笑。

“嗯,你别不信!确实,她第一眼看上去未必最打眼,我们学校里有比她好看的女生,有比她白皙的、比她眉眼俊俏的,比她身姿窈窕的,还有比她会撒娇作态的。可是,慢慢地,你就是觉着她比别人都美,她的一举一动你都觉得舒服。还有她说话的声音非常轻柔婉转,我以为有韵律美。”

“你要是个男人岂不要娶她?”崔兆麟再笑。

“美好的人或物大家都喜欢欣赏。况且她并不因为自己美丽就傲慢,你知道有的女生倚姣作媚,很讨厌!”

“确实,我妹妹也是大美人,而且也从不倚姣作媚。”

“讨厌!哪有你这样自卖自夸的!”

“谢湄筠看着确实养眼,帮我约出来好不好?”汪祖洛再次陈说自己的意愿。

“不好,人家结婚了。”

“才多大就结婚了!”汪祖洛惊问。

“他们那里的人结婚早。况且她的母亲过世了,父亲立刻续娶,大概急着把她嫁出去。她暑假里结的婚。不过好像不太好。”

“怎么?”崔兆麟好奇。

“暑假前她高高兴兴地,暑假回来后便闷闷不乐,我瞧见她背着人偷偷哭了几回。”

齐承耀心里很不忍。

“即是不开心,更要大家陪着她散散心。”汪祖洛继续撺掇表妹。

“不许!”齐承耀开口,大家都转向他,“她是我妻子!”他见众人愕然,“对,谢湄筠是我妻子!”

自此,齐承耀每个周末都来女子师范报到。有两个周末齐承耀在女子师范门前转悠了一整天也没看见谢湄筠从校门里走出来。而那些遇见谢湄筠的周末并没有什么好结果,女孩子总能在他才说了几句话后便生出借口,改道回府。齐承耀每次都邀妻子中秋节一同回乡,都被女孩拒绝。

“中秋节一起回家,湄筠?”

“不。”

“中秋节咱们一起回家,湄筠。”下次他把问句改成陈述句,陈述自己的要求。

“不。”

“湄筠,中秋节一起回家过节!”他这次更加重了语气,他是丈夫、一家之主!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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