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俦谱

《鸾俦谱》

第2章 同居长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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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李太白的《长干行》开篇说的就是他跟叶普晴之间的情义,可是在崔兆麟心里,他们间的情义也只能止于“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不能往下发展。叶普晴,年伯的女儿,年伯是老派人士,深感林则徐次女林普晴“噬血作书求援、解上饶之围”的壮举,为女儿起名“普晴”。叶普晴确是贤淑端庄、知书达理,不负父亲深意,可是少了现代女性的活泼和洒脱。

崔、叶两家是世交,都在奉天省教育厅里谋着不大不小的差事。两家走动频繁,他跟叶普晴少不了见面。叶普晴自然爱他,可他对叶普晴应该只有兄妹情义,若是硬往一起扭,与他大概便是“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况且他不想早早婚配,年纪轻轻的人被老婆、孩子、热炕头给羁绊住,好像齐承耀?崔兆麟皱一下眉头,他与叶普晴的结合是崔、叶两家心照不宣的事,好在没有婚约。近来父亲和年伯对他有收紧法网、合捕的意思,这不,周日下午要他去叶家送东西!周日傍晚本是他返校的时候,年轻力壮的父亲和年伯在一个衙门里上班,有什么东西不能拿到办公室里传递?崔兆麟把手里的袋子甩到肩上。才十五岁的女孩着什么急结婚!

崔兆麟出了家门,才拐过街角,便看见母亲在前面施施然地走着。母亲素来不愿意穿过前院走正门,所以两母子没有在前门碰头。母亲身材窈窕,穿着鲜艳的旗袍,从背后看仿佛年轻的少女。他的母亲15岁出嫁,17岁生他,今年不过37岁。况且母亲样貌不俗,装扮起来相当可看,恍若年轻的妇人。她一向衣着素雅,今天艳丽很多,许是去姨母家做客,该穿得齐整些。母亲起先缠足,后来又放足,走起路来有些慢,他在后面慢慢跟着。他该走上去跟母亲说会儿话,但母亲若是问起他手中的包裹,他便免不了提起父亲,扰了她出门的好心情。崔兆麟在十字路口转向,有些事情,做儿女的无能为力。他心里叹一声,径直往叶家去。

叶家是齐齐整整的一进青瓦灰砖大院,大门上方嵌着“出入平安”四个字。挨着大门的两侧屋子窗户都开向街面,十分敞亮。崔家虽然是两进院子,院落却不比叶家的宽敞。一进院落最好,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久了,什么事抹不开?

崔兆麟在堂屋给伯父伯母请过安,放下东西,伯父略略问他几句学业上的事,便说是不是待会儿要返校,普晴也要回学校,麻烦他顺道送普晴。他就知道长辈们算计他,一个在郊外北陵,一个在大东门,顺路吗?

叶家看重女孩子,普晴的闺房就在堂屋右手边的歇房里,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是起居室兼书房。普晴的房间永远清清爽爽地,女孩子不爱娃娃,不喜花花草草,乍一看这书房好像男子的房间。崔兆麟倒喜欢,他是男人,不喜欢零零碎碎、铺满蕾丝的屋子。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这是他去人家做客的惯常动作。女孩子在里间卧房里收拾东西,崔兆麟只能止步于此,他有些好奇普晴的卧室会是什么样子。

“哥哥,走吧。”女孩子从里屋出来。

普晴固然眉目婉约,可惜一团孩子气,没有长大。

崔兆麟接过女孩的柳条箱,“哥哥你没拿东西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笑一下,男人要什么行李!

崔兆麟同贤伉俪告辞,携着普晴走过庭院出大门,他能感受到身后年伯热辣辣的目光瞄准他,如芒刺在背。

崔兆麟伸手要叫黄包车,女孩拦住他,“走路好吗,哥哥?并不远,我喜欢走走。”

“好!”走?嗯,走路相处得时间长。

两个人从小相处惯了,并不觉得尴尬,一路闲话。普晴问他近来在《醒时报》、《东三省民报》上发表的文章,崔兆麟来了兴致,他虽然读工科,却偏好舞文弄墨。他是《醒时报》跟《东三省民报》的固定撰稿人。

“你发表的所有文章我都看了。”

“怎么样?”小女孩倒是个有心人!崔兆麟心里高兴。

“我很喜欢,文字俊逸,妙笔天成,你将来在文字创作上会大有作为!”

小女孩很会夸奖人!

“你为什么总写过去的事?”

“历史皆有盖棺定论,不起争议。”他通常写前朝的遗风流韵、民俗逸事,他从不论政,“萍水相逢百日间”,他以邵飘萍、林白水的惨烈来警戒自己。

“也不尽然,成王败寇,历史都是胜利者篡写的!失实的记载怎么会不起争议?”

崔兆麟不免看了看身边的女孩,“所以有稗官野史来补充历史。小民不涉政,我写往事是为了避免麻烦,但心中常有郁结,想一吐为快!”

“可以写小说啊,用春秋笔法,微言大义,看得懂的自然会心一笑。”

女孩说到他心里去了。

“我最近就在写小说。”

“什么名字,什么内容?”

“名字一直在想,没想好。内容......”对小女孩说这个好吗?“无非男女之间的爱情,嗯,三对男女。”

“叫《鸾俦谱》好不好,”普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好逑传》里说‘鸾俦凤侣’,既然是写三对人,我想可以修谱了。况且从名字上看就知道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谁都爱看,你的书不至于被冷落。我只是建议,哥哥你自己拿主意。”

崔兆麟微笑,真是个好主意!他的小说名字居然可以出自曾经的“十大才子书”之一的《好逑传》!“再好没有了!就这么定了!你着急去学校吗?”他想自己多余问一嘴,普晴肯定愿意跟他多呆一会儿,“我请你去吃甜点,犒劳你!”他想破了头都没能定下来的事,普晴轻轻几句话替他解开迷津,小女孩聪颖!

将近傍晚,两人才到女子师范门口,从叶家到此不过半个小时的脚程,两人居然走了近两个小时。

“这个时候恐怕没有黄包车肯去郊外,”女孩略一踌躇,从兜里掏出个手帕来,“路远、天气热,哥哥你拿着擦汗吧。”

“哦,”热?之前要求步行时小女孩怎么不怕热?东北早晚温差大,这个时候已是凉风送爽。堂堂东北爷们用手绢擦汗?他是宁可用袖子的。“我走了。”

崔兆麟出女校大门,他看一眼手中的手帕,这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意思吗?崔兆麟心里微微皱眉。米白底色的手帕,深红色的滚边,印着簪花执扇的古装少女。挺别致,扔了可惜,崔兆麟把手帕揣进兜里。他并不想跟叶普晴“永以为好也”,找个机会把手帕还给她。

以后每个周日下午父亲都差遣他去叶家送这送那,然后伯父麻烦他顺路送普晴,崔兆麟并不反感。普晴聪慧,两人聊起天来颇有意思,不知不觉就走到女子师范门前,他还意犹未尽。他们常常在路上停下来,去俄国人开的咖啡馆或蛋糕店坐一会儿。

他应普晴要求,给她讲自己书里的情节,“女孩子是不是这样的?”他没有经验,在某些细节上不免请教普晴。

“你把女孩子写得像男人,他们两个的相处不像是恋人,像是兄弟!”

这难道不是他们俩之间的日常吗?对,是兄弟,不是恋人!他拿普晴当自己的小妹妹对待。他心里有两个妹妹,文鸾跟普晴,其他的都不算!

中秋节后的第一天,崔兆麟随父亲去叶家做客。挺好,他自己家里过节总没个团圆的气氛。从他八岁起,过节就是桌上空着的座位、父亲阴沉的脸、祖母絮絮不停的咒骂;再后来便是对仆人的斥责声、孩子们的哭叫声,他跟文鸾都不哭。

因着过节,普晴一改清汤挂面似的女学生装束,穿着鹅黄底子撒翠花的旗袍,旗袍外面搭一件藕荷色绒线衫。普晴说自己新添了一支音色更好的箫,便为他吹奏一曲《苏武牧羊》。罗敷总发,弄玉初笄,小女孩有了少女的妩媚。

崔兆麟坐在普晴书房窗下听箫,箫音袅袅,堂屋里谈天的父亲和伯父收住话头,一时间屋里屋外静下来。伴着箫声,崔兆麟听到了院子里落叶在飒飒的秋风里飘零的声音,再后来他听到了冰雪融化的声音、河水流动的声音、花开花落的声音、云雾舒展闭合的声音。“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将来和普晴一起做对箫史跟弄玉一般的神仙眷侣也好,他乐意跟她相处,只要她不急着结婚。

伯父说中秋佳节、良朋相聚,便把那束之高阁的麻将取来,大人孩子们高兴高兴。叶家规矩大,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搓麻。叶家的孩子男子18岁、女子15岁以后方可以学着打麻将,普晴妥妥的新手。而崔兆麟自己因着母亲不愿意他玩物丧志、荒废了学业,一年里也打不上几回麻将。父亲伯父遂教两个孩子一帮,普晴在桌前码牌,他坐在女孩身后参谋。每次普晴抽出牌来,他若不言语,女孩就打出去;他若是说一声“嗯......”,女孩便调换一张牌。两人很是心意相通,一句话不说便把一手牌打得风声水起。父亲、伯父、普晴的长兄都看着一对少年人微笑,便是邻桌的伯母、普晴的二哥、回家省亲的姐姐和姐夫也停下了手中的牌,过来观战。

一场麻将打下来,两人赢得畅快。崔兆麟不肯取一文,普晴便笑吟吟收了钱,说以后去咖啡店吃点心都由她来请客。普晴说要去做一道满族的传统点心萨其马来犒劳他,叶家是满族人。崔兆麟自去普晴的书房里休息。

静室生香,崔兆麟搁下书,向后靠在椅子上。普晴走进来,拉起他的手向门外去。崔兆麟奇怪,虽说两人从小相处到大,拉手的事却从未有过。两人在街上走,普晴的肚子慢慢鼓起来,她抱着怀里的婴儿让他看,没来由地他便满心酸楚。他们抱着孩子穿过失火的城门,漫天的黑烟和红光里,普晴的脸很不真实。一节一节的火车车厢晃动着,车顶上垂下来的腿在他脸前晃动,转眼巨大的海轮就要启航,身边是蜂攒蚁集的人群,烈烈的风帆鼓胀起来,偌大的甲板却容不下一个叶普晴。他把普晴在身前身后、左手右手颠来倒去,怎么也搁不下。满心焦虑之时,汽笛鸣响,普晴不知何时到了岸上与他挥手告别。他在船上嘶吼、跳脚以至于泪流满面......

“南柯太守,醒来了!”清脆的女声呼唤他,崔兆麟从南柯梦乡里回转来,睁开眼,普晴就在身畔。“呆会儿晚饭吃黄粱米。”女孩笑着说。他兀自盯着普晴发呆,这一枕黄粱令他好生伤心,梦里是生离死别,天涯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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