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瑞雪兆丰年。但淳熙十三年正月里的这场雪，却透着一股不详的色彩。

从大年初六到正月初九，雪一直连着下了三天，直到今天一早才停，整个洛阳都已银装素裹，煞是好看，但此时居于良室美宅中的贵人们却无心观赏。

南温昨夜陪着自家主子熬到半夜三更才睡，今早起来快走到顾晏沨的房间了还在打着哈欠。不过他打到一半，看见顾晏沨已衣装整齐地坐在门前等候，生生吓得把那剩下的半个哈欠给忘了。

“公子，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南温惊讶地问。

顾晏沨对着刚起仍有些迷糊的少年笑了笑，“一会就要有人来了。”

“有人？这么早谁会来啊……”

“宫里的人，”顾晏沨继续看向窗外，“来请我进宫。”

南温怀疑自己还没有彻底清醒，以至于没听懂公子的话，他挠挠头，还没想明白，就听见有小厮喘着气由远及近地跑过来。

“公子……公子……宫里来消息，请您尽快入宫！”

“知道了！”顾晏沨扬声答道，示意自己已经听见，让那人不必再着急跑了。

听到这人的话，南温吃惊地长大了嘴，“公子……你怎么知道？”www.tuxu.org 不格小说网

不等顾晏沨回答，他自己就火速回答了自己，“不对不对，公子肯定早就猜到了，所以才一大早就准备好等着了……哎公子，那您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啊！我也应该早点起来准备的！”

顾晏沨摇摇头，“你也不能陪我入宫，不如早上多睡会。”

他说罢起身，整了整身前的衣摆，显然打算这就直接出门了，惹得南温着急起来。

“公子您怎么能就这么直接走呢！早饭还没吃呢！宫里的消息这么急，肯定不会留吃饭的时间的。您等着，我马上去拿点吃的，哪怕带着路上在马车里吃呢……”

话没说完，南温就匆匆忙忙跑去厨房了，顾晏沨拦不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等走到了宫门口，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风府车马，顾晏沨方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强行拦下南温拿吃食的动作。

顾氏、风氏都已到了，宫里又有谁在呢？

顾晏沨心中一动，但转眼看见款款而来的风执明并没有显露出来，噙着如往常一般温润的笑意，与他打了个招呼。

风执明为人虽然矜傲，却很懂得自己这脾气对什么人发得、对什么人发不得，眼下的顾晏沨，明显是发不得的人，于是也很合乎规矩地回了个礼。

既然遇上了，两人便一同往宫内走去，一边不失礼貌地寒暄两句。但究竟是否有人在内心抱怨不巧，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进入景崇宫内，顾晏沨轻轻一扫，便发现了坐于殿内的当朝宰相岑颢和侍中谢昭元，这两位明显是昨日小朝会散了之后便一直没走，晚上直接宿在了宫中，今早等世家的人来了继续商谈军情。

至此，五大世家来齐了四个，剩下一个眼瞅着没戏唱的王氏。顾晏沨不由在想，或许以后大魏的五大世家，将变成岑、顾、谢、风四大世家了……

魏帝的开口将在场心怀各异的众人都吸引了过来，“诸卿皆是我大魏栋梁，多余的话朕也不必说了，顾卿和风卿刚来，但朕叫你们来所为何事，想必也心里有数。请坐吧。”

很快，便有麻利又安静的宫人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安顿好两位贵客的坐席，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二人落座，随后迎来了一阵寂静。这几位聚集于此分明是因为十万火急的军情，此刻却好像谁也不着急了。

甚至侍中谢昭元还有闲心客套两句，“顾公子，令尊身体可还好？”

军情似火，顾晏沨没多少心思在皇宫里同人虚与委蛇，只淡淡道：“尚可。”

见他并无把话题延伸下去的意思，谢昭元也不介意，自己笑笑喝了口茶，倒是一旁不动如山的丞相岑颢，主动咳嗽一声打了个圆场。

“顾太傅身体抱恙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往后顾公子可要替令尊多担负起些责任才好。”

他这话说得内有深意，眼神中也带了三分告诫。顾晏沨明白，岑颢的话代表着今日在场之人，对他替代顾潜执掌顾氏一事的认可，有了魏帝和岑、谢、风三大世家的首肯，大魏的其他世家也只有马首是瞻的份。

这话不得不接。

于是顾晏沨拱手看向在场诸人正色道：“必尽心竭力。”

“呼——”景崇宫外，一股又一股的北风卷起了着地上未扫净的雪花在空中翻腾，一声一声地听着让人心悸。

侯在殿门口的小内侍正想着一会儿怎么去捂捂自己快冻僵的脚，就看见中常侍范良神出鬼没般一把推开了殿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的同时，也吓得他心里一凉。

“范……范大人，是要传膳吗？”小内侍差点结巴了。

范良看出来这小子是想偷懒，但此刻没心思发作他，只把手中的托盘交给他，“续茶。”说完便转身回了殿内。

小内侍在原地暗自咋舌，还续茶，这都晌午了，贵人们都不吃饭的吗？

不算他大惊小怪，这时候早过了午时三刻，殿里的人谈起事来仿佛没个完，一连谈了近三个时辰，茶水都续了五回。

喝了这么多茶，却没人出来如厕，小内侍不由心中腹诽，也不知道喝的水都去哪了。

一杯接一杯的茶水进肚，岑颢只觉得心头仍有一把火在烧。他今年五十有二，也是知天命的年纪，却全然看不透大魏的国运。

在朝为官三十多年，大魏的积弊他不是不知，眼前这位陛下想必也同样心如明镜，可最后还是放任出了太原的祸事。

“陛下，太原情势紧急，需得快些拿主意。犬夷除夕夜兵临太原城，传令兵元月初三出城，星夜兼程才于初八凌晨赶到洛阳，如今朝廷就算是立即下令调兵救援，也恐有不及啊！”

岑颢心急如焚。连着讨论了两天，半点主意都没定，他实是担心太原抵挡不住，犬夷再次直下洛阳。

“岑相何必如此着急？”谢昭元仍旧一副从容不迫的名士风度，“他们的大王子呼延庆在我大魏手里，犬夷就算此刻进逼太原城，又怎敢轻举妄动。”

“这话我已说过多次了，犬夷是化外蛮夷，且各部落各有所图，前可汗呼延鞮死后呼延氏对犬夷的控制大为削弱，区区一个大王子能有多少分量！”

为这事岑颢和谢昭元已经从昨日吵到今日，只因陛下未表现出明显的倾向，他只能一遍遍劝说出兵的主张。

“此次率兵进犯太原的，是呼延鞮的二王子呼延弥？”顾晏沨冷不丁地问道。

岑颢愣了一下，“是。”忽而心思一转，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

只见顾晏沨眸光一转，话风指向了风执明。“风公子前不久才从太原游历归来，不知在游历期间，是否对犬夷多了些了解？”

王氏的处理尚未结束，在场五人自然都记得王氏究竟是因为什么定的罪。而这罪名，又有多少是得益于风执明的“以身涉险”。

闻言，魏帝也神色不明地看向了风执明，好似他迟迟不表态，就是在等这句话。

面对皇帝近似审视的目光，风执明依旧镇定自如，他稳稳地接下了顾晏沨的疑问，回答地一派坦然。

“不错。我在太原，的确多听了些坊间的流言。诸位都知道，呼延鞮在邙山一役兵败被杀后，犬夷内部呼延氏便大权不稳，只是各部尚未彻底分裂。

“但据说，犬夷尚未再次四分五裂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前可汗余威尚在，而是他的两个儿子皆有过人之才。大王子呼延庆勇猛，二王子呼延弥聪慧，其余部落认为继续跟着呼延氏仍算是不错的选择。只是犬夷不同部落支持的人选各有不同，在我回洛阳之前，这二人的支持势力差不多平分秋色。”

谢昭元笑道，“这么说来，如今被大魏扣下的呼延庆，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而顾晏沨继续问道，“那依风公子所看，呼延庆与呼延弥二人，何人对大魏威胁更大？”

此话一出，惹得风执明挑起了眉头，岑颢默然不语，好似在思索着什么，一直颇为沉默的魏帝却打算发表些意见了。www.九九^九)xs(.co^m

“顾卿的意思是说，这二人谁对我大魏的威胁更小，便最好是谁即位可汗？”

“不错。”顾晏沨点点头，“现下已经查明，呼延庆之所以冒险在中秋夜宴上行刺，是因赵大将军在邙山一役手刃呼延鞮的杀父之仇，而犬夷内部对出兵复仇的意见不一，所以他才等不及亲自前往洛阳。”

“如此一看，这呼延庆只是个莽夫。”岑颢顺着思路，做出了结论，“那这二王子呼延弥突然领兵攻打太原，又是何居心？”

“暂且不得而知。”顾晏沨摇了摇头，信息有限，他也并非看得全盘清楚。

见顾晏沨不说话了，魏帝点名风执明继续，“风卿，你对呼延庆和呼延弥怎么看？”

“如岑相所说，呼延庆虽勇猛，却十分莽撞，而呼延弥素来狡诈，攻打太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情，很可能吃力不讨好。他如何打算，我也不得而知。”

谢昭元见机插话道：“依我看，犬夷内部或许矛盾不小。犬夷素有分裂的传统，尤其是眼下这两位王子各有所长，不如趁机推波助澜，让犬夷更乱上一乱。”

“谢侍中所言不错。”风执明点头赞同。

顾晏沨没有反对，但岑颢已皱紧了眉头，不为别的，他只担心太原的军情不足以乐观到朝廷做这么远的打算。

就在他反复思索如何劝说陛下还是尽快增援的时候，中常侍范良无声无息地凑了近来。

“陛下，大将军赵晟在宫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