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

哪里有商议紧急军情却被撇到一边的大将军？

赵晟一哂，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陛下如今并不信任自己，否则昨日小朝会散后被留下的为什么没有自己？并且，小朝会上的暗流涌动也让他再次感到了心寒。

于是，在听到云子昱告诉他，今日魏帝叫齐了除王氏以外的五大世家，他心中便越发沉重。军情似火，陛下却迟迟不下决定，偏偏议事还绕过了自己，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云子昱见他听完自己的话，便一语不发，只神色一刻比一刻凝重，也忍不住有些烦躁，赵晟光在这里犹豫来犹豫去，什么时候才能下决断。

“师叔，陛下可以召人进宫，您也可以主动入宫觐见吧。”

云子昱不清楚朝廷憋来憋去到底在憋什么，但她清楚太原对大魏边防的意义所在。

犬夷位于大魏北方，原本北边六镇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才是大魏真正意义上的边境，但自从呼延鞮十五年前那次大举进犯，原本就腐败不堪的六镇更是彻底一蹶不振。

后来新皇上任，也不曾正经整饬过边防，衰败的六镇放在北疆形同虚设，十多年来已有不少犬夷人和本地的边民混住在一起，起不到抵御犬夷的作用了。于是大魏的防线只好收缩到平城，故而平城才是大魏实际控制住的边境要塞。www.tuxu.org 不格小说网

再往南就是太原。

王川这个太原守将，其实也负有节制平城的责任。但世家子弟骄奢淫逸惯了，被派驻到太原都怨言不停，怎么肯去更偏远的边境？

守在平城的，都是寒门出身的武官。像是现为太原副将的裴钰，祖上一开始就是平城的低阶武官，因守城有功，后来裴家才慢慢从平城迁到太原。

犬夷陈兵太原，证明平城已经被攻破了。若是再突破了太原，往下大部分都是平原，更难抵御骑兵。洛阳之上的黄河天险，冬日会结冰，这几日下了这么大的雪，简直就是天赐的渡河良机。

所以太原若守不住，洛阳很可能再经历一次十五年前的血色。

“我现在就申请入宫。”赵晟站起身来，却叹了口气，语气无奈中又带着些怅惘，“只怕为时已晚，没什么用了。”

的确，被召入宫的人里没有赵晟，明摆着就是陛下打算绕过大将军的意见，直接同世家做决定。但云子昱却觉得，这其中没有那么简单。

师叔身为大将军，无论魏帝愿意与否，做出重大军事决定的时候也必须听一听大将军的意见。陛下和世家不主动提，是因为他们只想要一个听令行事的将领，但师叔可以主动提意见。

就算陛下再防备他，世家再不想和武官这等“浊流”打交道，他也有十五年前邙山之战的军功做背书，就凭再次汹汹而来的犬夷骑兵，这些人也得拿出几分尊重。

所以，他们现在只口不提最该参与进来的大将军，是在打算什么？

世家心思各异，此刻拿不出个统一意见很正常，有意忽视大将军，可能只是为了争权。

那陛下呢……

云子昱眼睛微微睁大，她有一个不妙的猜测，“师叔，陛下是不是想耗着，等你主动请战，好让你立下军令状！”

赵晟默然，从昨日至今，他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猜测，但经由云子昱点明，好似直接撕破了他和魏帝之间虚假的相合，暴露出深深的隔阂。

“也许吧。”云子昱听见赵晟说道。

于是她明白了，自己这番猜测，对于常年伴君的赵晟来说，并非想不到。师叔没有提，可能只是不愿面对君臣早已相失的事实。

可转头云子昱也有些气恼，自己若不说，师叔是不是就打算绝口不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进了宫去，那进宫能有什么用？自己现在和师叔算是休戚与共，他的消沉影响的不止是他自己。

想了想，云子昱冷静下来分析，“师叔，现在还不到心灰意冷的时候。您仔细想想，除您之外，还有谁更合适平息太原的劫祸？无论陛下和世家到底想干什么，也仍然需要您来去对抗犬夷。

“既然他们到了这个时候仍旧不停地算计，您不妨主动出击。反正照眼下的局势，您领命出征，仗只要输了，哪怕大将军之前有再大功劳，都将万劫不复；不若奋力一搏，争取些赢了之后的转圜余地。

“事关大魏社稷，世家不能超然于外，自然也希望尽快结束北方的战事。陛下就算不愿让步，但他既然重视世家的看法，有世家见证，您也能多一份退路。”

这意思是劝赵晟干脆放弃内心残存的妄念，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朝堂之上的唇枪舌战非他所长，那就把角逐场拉扯到战场上，用硬生生的战绩说话。

陛下再不愿他掌兵，也没有其他更出色的将领可用；世家再看不起武官，也得靠他们抵御国门。

但这方法风险也十足的高。

赢了好说，战绩就是话语权，是进是退，皆可由赵晟而定。

输了，就真如云子昱所说，万劫不复。

这招险棋着实不似云子昱平时谨慎沉稳的作风，决断取舍的相当狠辣。

但这却不是赵晟能轻易做出的事情。

因而他再次犹豫了，良久他缓缓说道：“或许，你说得对。”

见赵晟的态度暧昧，云子昱继续补充道：“大魏的豪门世家关系盘根错节，表面看起来一团和气，但台下实际各有所图，不可能会是铁板一块。这其实也是师叔的机会，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既能保全大魏的江山，也能给自己多些选择……”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赵晟突然开口，打断了云子昱的劝诫。

“我身为大魏武将，为陛下征战乃是我的本分。就算陛下与我之间有些许隔阂，也不该是我另有所图的理由。仗，我自然是该赢的，但我不会因此而向朝廷要挟什么。这些话，你也不要再说了。”

云子昱还想说些什么，还未张口就被赵晟堵回去了。

“我即刻入宫请战。之后，我会申请抽调走一部分宿卫军，随我前往太原，同时也会向朝廷举荐你留在洛阳接替我执掌宿卫军。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想来那些世家不会过多纠缠的，你便可趁此机会施展抱负了。”

云子昱默然，她彻底闭上了眼，心中的烦躁和不甘几要汹涌而出，却被强行压下去寻找着理性。

终于，云子昱重新睁开了眼，她的眸中是一片暗沉沉的黑，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她相当平静地问：“师叔，宿卫军的职责是守卫宫城，您觉得您走了，陛下和世家会同意我接替您的位置吗？”

赵晟闻言愣了一下，“是我思虑不周……”

云子昱摇了摇头，她明白赵晟能说出那种话证明他对接下来的局势安排没用半点心思，而眼下的这步选择在她看来实属乱来。但赵晟听不进她的话，她说再多还有什么用呢？

她必须另做打算，但无论如何，理清下一步思虑多少也需要时间，云子昱这会已经无心继续劝下去了。

“师叔既然心有所定，剩下的就等你回来再说吧。”

战场才是赵晟的主场，只要上了战场，他们总还有几分主动权。

未时正，赵晟站在了宫门外。

他看着被白雪覆盖住屋顶的宫墙，心中思绪纷飞。

追随魏帝近二十年，赵晟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失去的多，还是得到的多。也弄不明白魏帝为什么偏偏倾心于自己唯一的挚爱，为什么得到之后便不再珍惜，又为什么对自己渐渐疏远。

刚开始他沉浸在失去挚爱的悲痛中难以自拔，等到回过神来，竟发现号称武官之首的大将军，和皇帝之间的距离可以那样远，远到他竟然完全看不透陛下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是他从来没有看透过。

眼前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宫室，像极了十五年前他奔赴邙山时的样子。只不过那时他并不是像现在一样等在宫门外，而是从接令的景崇宫往外走。

当时赵晟鬼使神差般在即将走下最后一道台阶时回头，看到了站在殿门口的冉青青——那时已经是冉淑仪了。

他其实根本看不清冉青青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也无从猜测这位如今已为宫妃的昔日爱人究竟怀有什么样的心绪，又是什么时候见到自己的。

只是在他回头的一瞬间，一股汹涌而来的直觉告诉他，是她。

仅这一眼，赵晟感觉自己仿佛拥有了无尽的决心和勇气——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会打赢这一仗，守住洛阳，保护好她。

义无反顾。

沉重的“吱呀”声中，宫门打开了，也打断了赵晟不合时宜的回忆，他沉默地跟随前来接应的小内侍走了进去。

景崇宫一如十五年前的庄重威严，里面端坐的人却已不是十五年前的新帝了。

现在的陛下不怒自威，难以捉摸，说话永远端着帝王的架子，好像最开始的君臣相交，只不过是赵晟的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