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雨意弥漫。

项少羽率着仅存的二十八人被我们追到乌江边。

那二十八人也是勇猛忠心，直到最后死，也始终是心向楚军。

这数百里乌江边，惶惶地就突然只剩下项少羽一个人和我军对抗了。

然他的气势依旧，一柄破阵霸王枪所指之处，众人皆退。

“白飒出来。”

瞧他杀红了眼的气势，我身旁的人都怕他让我出去是要直接干掉我，甚至连卫庄都下意识将我的马缰拉住不让我去。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对他道：“最后一次了，多少也算是个可敬的对手。”

于是众人分出道路，我策马上前。

不过面对他，下马我是不可能下的，成王败寇，他还不至于我完全地平等对待。

我垂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片刻，面无表情地道：“说遗言吧。”

项少羽大笑三声：“我此番战败，是天要亡我，非战不利。”

我耸了耸肩道：“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心里痛快些，我不介意把这句话刻在你的墓志铭上。”

项少羽被我的无耻噎了一噎。

“我有一个问题。”项少羽看向我，“为何这么多年，你始终要与我作对？只是因为当初我未守诺，将关中王让给你么？”

我摇了摇头，笑道：“你与我无冤无仇，只不过是挡了我的路。”

“挡了路？”项少羽看起来的确不太懂，“我不明白，你一届女流，为何执着称帝？”

“我自有我的道理，这件事与你无关。”我向他丢过去一柄剑，“你安心上路吧。”

这是我留给他最后的体面了，终究也是狂傲一世的西楚霸王，唯独死在自己的手中，才不负了此生。

他看着我，眼神中多少有点凄然，约莫是思及自己戎马一生却最终死的如此潦倒，心有不甘吧。

剑光在他手中一闪，他含着血道：“小虞，我来找你。”

霎时间天降暴雨。

我冷冷地看着他的尸体，末了道：“依诸侯之礼，厚葬了吧。”

将士们得令，立即开始打扫战场。

我坐在马背上，任凭那雨落在我身上，将我的发丝打湿。望着乌江滚滚的流水，思及这许多年的铁马冰河也如流水一般来无影去无踪，最终，所余一切不过是归于了平静和后世史官之笔。

头顶忽然多了把伞。

卫庄与我一道看着士兵收拾战局，一言不发。

“终于到这一天了。”我轻声地叹，“过了这么久，仿佛都已经习惯了做这件事，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卫庄就道：“你终究得偿所愿。”

我侧过头望了他一眼，便见他也正将我瞧着，眼神中隐隐牵着几分温柔，似要将此生付尽。

我想了想就道：“也是，我的确得偿所愿。”

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自我上次回咸阳，一别又是四年。

经年战乱，咸阳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而项少羽那一把大火，也将咸阳宫付之一炬。

天一直是阴沉沉的。

我避开了所有人，在几乎一无所有的断垣残壁间行走。岁月给予了它伤痕，同时也给予回忆。

没有人在这里，所有和这王宫相关的人，都已经死在那场持续了数年的风波中。

不过纵使往昔苦痛不堪回首，却亦有来日岁月红颜如旧。

这浩荡长空下，终还是我大秦天下。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后花园，我在那站了一会儿，忽得想起早先盖聂叛出秦国时，我与嬴政在这里说过的话。

我不会背叛他。

而我的的确确未曾背叛过他半分，哪怕在最艰难的日子。

凉风过境，我仰起脸望着滚滚乌云间努力透出的阳光，忽就觉得脸庞有温热的液体滚过。

这一晚，我梦到了很多人。

我站在一条逆流的浅河中，身旁先是许许多多模糊的人影，我努力去辨认他们的模样，却终究是徒劳。

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或嬉笑或悲伤，却始终与我无关。

然后我看见了墨鸦。

他还是如同我第一次见他一般，身材颀长匀称，眉眼间飞扬着魅惑与英气。

我喊了他的名字。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提起过他，“墨鸦”二字从口中出来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到了一丝丝的陌生。

他就笑，双手环在胸前，叫我小丫头。

不知为什么，原本站定不动的我竟开始提步向前走，似乎是潜意识告诉我，越往前走就能见到越多的人。

而事实也果真如此，再向前走了两步，我看到了盖聂。

“师哥……”

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喊我师妹。

腰畔是佩剑渊虹，原来在我的梦中，他一直都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再向前走就看见了章邯，我小跑两步到他面前，就见他伸手来弹我的额头。

这一次我也不躲，任由他的手落在我额前，却丝毫没有痛意。

“哥哥……”

他也冲我笑，指了指身后不远处道：“去吧，他在等你。”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便继续向前走。那人背对着我站在一片竹林旁，斗篷一角微微被风扬起。听到我的脚步，他才转过身来。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ぷ99.

我踉跄着上前，颤着声音道：“陛下……对不起。”

嬴政还是他年轻时的样子，墨发披在肩上，一身白衣格外清冷。

“你已经做的很好小白，是朕做的还不够多，没能给你留下一个盛世天下。”

我拼命地摇头。

“你为我做了足够多，我却无法报答分毫。”

他摇了摇头，眉眼间浮起几分温和的笑意：“与你所说一样，这些，也都是朕心甘情愿。”

我呆呆地看着他。

“何况如今的太平盛世，便是朕想见到的。”边说着他边绕到我身后，轻轻推了我一把，“前面还有更重要的人在等你，快去吧。”

眼前迷雾渐渐散去，一人站在不远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站在原地抖了很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那人冲我招手：“过来。”

我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哽咽道：“舅……舅舅……”

白亦非生来高挑，就算我成人之后也始终比他矮了不少，此时他仍旧是垂眸打量我。

片刻，他道：“不错。”

听到这两个字后，我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白亦非就问我：“为什么要哭？”

我拼了命地抹眼泪，一边抽抽噎噎地与他道：“舅舅我真的好想你。”

本以为他是不会理会我这句话的，却没想到他抬手摁在了我的肩膀上，与我道：“我也是。”

我猛地仰起头，泪水从两颊滑落。

他的眸子中有满意的神色：“白飒，你果然做的很好，你也终于成为了一个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人。”

“可我更怀念从前。”

白亦非拍了拍我的肩：“没有人可以永远停留，你会向前走，会遇到很多的人，也会告别很多人。”

我委屈地看着他。

“好了。”白亦非将我抱了抱后松开，“醒过来吧，今天于你而言，是无比重要的一天。”

那一年，中原大地上第一位女君王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杀伐与隐忍坐上了帝位。

那一年，张良被任命丞相，为百官之首，盛世天下之誓言，终究并未相负。

那一年，白星南受命重组影密卫，并任影密卫统领，此后影密卫也始终是帝国最强之盾。

那一年，儒家墨家不再对立，于全国各地开设学堂，并可招收女弟子。

那一年，所有人都可以活在阳光下，所有人都是大秦子民。

那一年，帝于朝上咳血，众人大惊，遂请太医院院正端木蓉诊治。帝与之交谈良久，内容却无人知晓。

雪夜茫茫。

宫室之中燃着暖暖的炭火，烛火摇曳明灭，屋中两人的影子恍恍。

子婴蹙着眉头盯着我的动作问道：“陛下，您当真要如此——”

我一边给诏书摁上国玺印章一边与他道：“子婴你姓嬴，纵使他将国家给了我，但我想，最后还是要回到你们嬴氏手里的。

“何况这几年来国家渐渐恢复到战前，你若此时接手，按着我和你说的做，百姓必将安居乐业，真正的盛世天下便也指日可待。”

“那么你呢？”子婴急切地问我，“那么你怎么办？你要去做什么？”

我将那份诏书卷好放在一旁，笑意盈盈地与他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