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狼毫吸满墨汁。东方民端坐在书桌前。她屏息，凝神，正欲落笔时，脑中突然有声音炸响。

“我不信你。”

东方民手一抖，一颗滚圆的墨汁从毫间落下，在纸上晕开。她僵在原处，盯着那墨迹看了许久，才如梦初醒般，将笔搁在笔山上，又把宣纸揭起，团作一团，扔到废纸篓里。

“又在给你的嗣子抄经吗？”

东方民一个激灵。她往门口望去，见福王站在屋外。她先前心思飘忽，不知福王在那处站了多久，忙是从椅子上起来，疾走去门前迎，“侄孙不知叔祖过来，多有怠慢。你快请进来坐。”

福王在官帽椅上坐下。他看一眼边上恭顺的东方民，捋了捋须，道，“我看你这段时日心神不宁，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老夫虽才从西京过来，但在京中也算有些人脉，若是你遇到什么难处，可尽管与我来说。”

东方民看着眼前的老者，面上露出几分感激。福王是太宗皇帝幼子，亦是本朝现有宗室里辈分最高的一位。他比神宗大了五岁，两人私交甚好，可以说，神宗皇帝的继位缺不了福王的帮衬。因此，神宗皇帝继位后，将自己的这位小叔叔派去西京镇守，可谓是极其信任。一直到他驾崩的一个月前，才下了圣旨，命福王进京接任宗人令一职。只是西京虽不远，但等福王处理完那处的所有事务赶到京城时，已是天顺元年。东方民只当他久居西京，不知东方宥与自己间的龃龉。她本就是因前段日子和天香的一番对话而心绪杂乱，又不愿福王因对自己的照顾而招致东方宥的记恨，故而不消思考，便答到，“前段时间天气乍暖，侄孙贪凉惹了风寒，所以做事倦怠了些。让叔祖惦念，实在是过意不去。”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福王瞳色深深，将东方民上下打量一番。他知东方民未说实话，但只呵呵笑两声，道，“你们年轻人就是没有分寸，不知春捂秋冻的道理。你现在吃点苦头也好，年轻人病去得快，不然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可有的罪受。”

东方民忙说下次不敢再犯。

福王动了动身子坐得更舒服些。他手臂搭在高几上，眼睛看着东方民，道，“我过来还有一件事。你可记得今日早朝上，皇帝说想要追封他生母为太后这件事？”

东方民点头，接，“侄孙记得。可是父皇曾与侄孙说过，皇兄他是仪惠妃的儿子。今日皇兄突然言及他生母，侄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没进言。”

福王点点头，道，“你自小长在宫外，不知道这些事情是正常的。但你现在是左宗正，若是连你父皇有过多少子嗣，那些子嗣又是由何人所出都不知道，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东方民忙请罪，道，“是侄孙的错。请叔祖放心，接下去几日侄孙一定好好阅读库内的玉碟。”

福王应下，又说，“此事说来与你也算有些干系。仪妃出自河西刘氏，是前丞相刘庸的嫡女。那时候你父皇被圈禁在府中，刘氏女自请为妾，也算是跟他患难与共。所以后来刘家牵扯四王之乱，被判满门抄斩的时候，刘氏女不但没有被株连，还稳居了一个妃位。只是她虽得盛宠，却多年未有生育。起先我们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后来你父皇登基，由元后赵氏所出的两个皇子先后殇亡，紧接着又是两个有孕的贵人莫名其妙地滑胎，你父皇才发现了端倪。”

东方民想起王氏与自己说过的仪妃事迹，心中有所猜测。她下意识点点头，福王看她一眼，继续说到，“你父皇这人看着机关算尽，但对女人总是心慈手软。他舍不得仪妃，便将她一个陪嫁丫鬟生的儿子给她养，也正因如此，他才有了唯一一个活过十岁，可以被封为太子的儿子。那时赵氏已经病故，仪妃抚养皇子有功，也一并被册为了皇后。”

福王又看东方民一眼，见他面色不变，惊异地扬了扬眉，道，“你倒是沉得住气。我听闻你年幼时也遭过仪妃的毒手，那时所有人都当你死了。我猜仪妃她也信了，所以才就此罢了手。怎么，你竟然不恨吗？”

东方民突然想起记忆深处那个递来糕点的美貌宫妃。她下意识抬手按住自己胸口，但两排牙齿还是因为心情激荡而互相撞击。东方民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眼前的福王，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吐出字来，“原来是她。”

“咦？你父皇没有与你说吗？怪不得。我原还在想，每天对着一个想要杀了你的人的儿子，你竟还如此恭顺。原来你是从头至尾都不知道吗？哈哈哈。”福王笑了好几声，甚至忍不住鼓了两下掌。等笑完，又说，“仪妃得了儿子，自然容不得他还有一个生母，所以没有多久，那丫鬟就没声没息地死了。我记得那时候东方宥已经五六岁，想来他一直记挂自己生母，所以这登位没多久，就想着追封她。”

东方民从惊涛骇浪般的情绪中找回神智，她尝着自己口中的血味，努力将语气放得平和，“罪不及孥。皇兄是我的兄长，即使他是仪妃亲生，我也不该将罪归咎在他头上。更何况，皇兄与我一般，因仪妃的私心而失去了世上重要的人，我又怎么能把他当作仇人。”

福王看东方民面容诚恳，盯着他许久，确认他是真的心口如一，才端正了姿势，道，“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聪明人。你那皇兄在仪妃膝下养了六年，却从未被发现怀有二心。如此心机，恐怕是你父皇都比不过。幸好你是这样的性子，否则恐怕没法在这皇宫里活下去。”

东方民向福王行礼。她刻意避开了言及天香，但不能否认的是，她在替东方宥辩驳时，心里头真正想要说服自己不去牵连的人，是天香。她不知正是因为自己是发自真心不愿归罪天香，才瞒过福王，甚至有些庆幸福王同自己一般，将注意力只放到了东方宥身上。她没有深思这背后可能的原因，只是对这没有到来的感情凌迟心怀感激，“侄孙谢叔祖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