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东方民坐在品香居二楼。
欲仙伏法后，许多以前迫于欲仙帮打压而关门的铺子重新开张，品香居就是其中一个。品香居在东市西北隅，两面朝街。它西边支了个篷，底下放两个巨大的带盖铜瓮，又有许多矮凳矮桌，是给偶尔歇脚的贩夫走卒供应茶水的地方。北边是正门，门上头挂着不知前朝哪位名士写得品香居三字，苍劲有余，只是缺了几分飘逸。不过来喝茶的人多半不会注意。虽然皇城多贵人，但那些自诩身份不凡的达官贵人多的是去处。品香居装潢陈旧，又没有什么吸人眼球的玩意，更何况，它的一楼满满当当塞了十几张桌子，平日里待的也都是些吹牛八卦的平头百姓，让他们屈尊来此，自然是万万不行。也就只有些未入官场，家里又没多少银钱的布衣书生，才愿意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走到二楼的小隔间里讨个清净。
东方民今日点的是普洱。也不是多想喝，只不过路边的三岁小童都知道，你要想喝什么珍贵名茶，那是万不可能在品香居点到。但你要是想喝老茶梗子，那品香居就是要多少有多少。东方民出身富贵，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差过银钱，所以她不可能同楼下那些粗人一般，张口就说来两碗热茶。以是掐头去尾，点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普洱来。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品香居里往来的多是平头百姓，他们对茶味要求不高，最在意的不过是个量大管饱。以是，当东方民见小二端着个比她以往见过茶壶更大了的一杯的粗陶壶上来时，表情不自觉僵硬了一瞬。小二倒不觉得这茶壶有什么问题，他把茶壶放在桌上，又给东方民摆了三个茶盏，好心解释到，“这茶壶保温得很，公子若是嫌茶凉得慢，可以多倒两杯出来晾着。”
东方民哭笑不得，她向小二道了谢。等他走了，才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茶面上盘旋的热气发呆。
今日惯例休沐，若是平常，她会在府中待上一日，陪梅竹散步，与长宁手谈，又或者，和她们一起逗弄下日渐康健的嫡子。总之，打定了主意不被东方宥抓到错处的小王爷，已经连续四个月没有与任何朝臣交谈，也已经连续四个月，没有去过王府、宗人府，以及平日上下职需要走的那条道以外的地方。上次与天香意外相遇，只不过因为那路一边通着王府，一边通着宗人府，而她，恰巧遇到了一个贩卖玩具的小贩，驻留了一会而已。
但今日不同。昨夜梅竹已经发现她情绪异常，虽然被她以公务没有完成搪塞了过去，但若是自己在府中待上一日，肯定会被她或长宁发现异处。所以她今日出门，既是圆了昨日公务紧急的谎，又是需要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独自将心里头的惊涛骇浪镇压下去。
楼梯传来一阵脚步。东方民一个激灵，赶忙把头压低了些。她等那群人坐下，隔了两个竹帘望去，见是完全不认识的，心上略松，但还是侧了侧身子，让自己背对那边。
神思回笼，与方才不过片刻。东方民闻到空气中陈旧的味道，这是长久储藏的证明，夹着点霉味，夹着点土味，毫不顾忌地让人知道，它已经在时间的长河中停留了很久。
储藏了很久的，除了茶叶，还有真相。
而毫不掩饰的真相，有时候反而是最难发现的。
所谓灯下黑，不过如是。
东方民拿起茶盏。入口的茶水苦涩无比，带着点她先前闻到的霉味和土味，是她这辈子喝到过最难喝的茶。但她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将满盏茶含在嘴里，直到自己的口腔和鼻腔都被这陈旧的味道塞满，才小口小口的，将茶水吞咽下去。
那么慢，慢到她整个人都好像被这茶水浸润，变得和这茶水一般，沾满了时间的烙印。
东方民觉得自己的头在疼，不知道是这茶实在太难喝，难喝到身体都在抗议，还是脑子里鼓鼓囊囊的记忆，想要冲破自己设下的禁锢。
东方民想起自己与正德帝的两次谈话。他从未与她说过任何关于天香的事情，也没有一次，和她讨论过她和天香阴差阳错的婚姻。她以前只当正德帝是默认了自己身为女子，万不可能与天香有任何感情纠缠，只要身份暴露，她和天香就一定会回归正途。但现在越往深想，便越觉得自己所思所虑，实在有些浅薄。
就算自己身为女子，但既然父皇在最初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自己从此脱离女儿身，那么，以他之深谋远虑，又怎么会节外生枝地让自己和天香再生瓜葛？就算自己身为女子，万不敢做出有悖伦常的事情，但天香不知真相，以父皇对天香的宠爱，又怎么可能不考虑最坏的结果？
是自己一叶障目，没有发现这里头的蹊跷。
东方民又喝了口茶。她今日选了品香居，一来是为避开朝中人，二来，也是因为她不敢喝酒。
现在的她每日都如惊弓之鸟，又怎么敢让自己陷入可能发生的沉醉，让自己挣脱理智的束缚呢？
但越是清醒，窥见真相时的震惊和绝望就越是清晰。
东方民记得自己在直格玉牒里看到正德帝三子三女时的心情。彼时她已拿不稳书，好不容易将玉牒放回书架，整个人就顺着架子瘫坐到了地上。那时候她脑中空空，就连最后是怎么从玉牒馆里出来，又是怎么回到府中，都已经记不得。
现在睡过一夜，那一页上的文字却愈发深刻。可就是因为这真相太过直接，让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就连被菊妃坦言是东方侯私生子的小皇子都在父皇这一支里，为什么被父皇宠上天的天香，却不在其中？
东方民的手掌压在自己心口，她知道，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为什么，福王同自己讲仪妃时，丝毫没有言及天香；这也是为什么，父皇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让自己和天香成婚。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家变时，并没有任何人在意梅竹的去向。或许从一开始，在父皇的计划里，吴王妃的位置就是留给天香的。而梅竹，只是误打误撞闯入局中的可怜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