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川引

《千川引》

第 89 章 第 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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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非晚送弋久回辽海,回程前,他来见了千也,没带着面纱女子前来。千也看得出,他并不想见那个人。

“她是我唯一的姐姐,是我的过错。”余非晚见到千也,先开了口。他不想见海族中人,弋久三人来了数月,他从未踏足她们的院落,是以未能认出面纱女子,酿成大祸。

千也的军队损失近万人,说到底,若寻仇,当找戍寒古,面纱女子不过是搅局之人。可毕竟也是因着她,才损失如此惨重,余非晚第一次跪身请罪,作为异族,将千也当了领袖。

“你打算如何做。”万人之损,不是他这一跪就能解决的,千也未让他起身。他没带着闻少衍来,让他帮他求情,可见他诚心,千也想听听他赎罪之法。

“琼鲸一族军将虽不多,也有近两万,若王上信得过,余非晚愿亲去带兵,归您麾下。”他从来云淡风轻,难得如此认真,又尊称千也王上,闻少衍的恋人,千也是可以信的。

况且,海族之人,哪怕只是琼鲸部落的军队归于她麾下助她平乱,那也是冒着被海族,被戍寒古敌对的危险。若他真带琼鲸族近两万将士前来,不仅是为她凋零的军队增势,亦为天下所有还在犹豫想归于她麾下的人一个勇气。

“我信闻少衍。”她愿意信他,但是因为闻少衍。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余非晚懂她意思。这一去,他若不回,千也也无可奈何,她信闻少衍,所以愿意信他,他若失信,失去的是闻少衍。沿海桃源村落十几载,而后至蛮荒赴王都,又兵荒马乱的回到蛮荒,这一路,他为追随他而来,怎愿意失去。

“小衍问过我许多次为何离族,我从未说过,其实我是怕,怕告诉他以后,承受不起他异样的眼光,”千也扶起他,他定了定神,无奈一笑,“我没有勇气告诉他,你代我……讲个故事吧。”

他不再称她王上,以朋友的身份,恳请她帮忙,也是回报她的信任,让她知道,他定会回来。琼鲸一族的残忍,他是待不住的。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有海族之人都知道,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琼鲸一族的习俗,”他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淡笑着说。

千也看得出,他平静无波毫不在意的眼神下,第一次出现的隐忍伤怀。

“兽族里大概没有食伴之习吧?羌狼族从一而终,垚鹿一族妻妾成群可也和乐,其实哪怕猥甲一族,妻妾生子后虽被赶出家族自食其力,也并非无情族部。真正无情的族部,是琼鲸族。”

他望着狼堡中川兮为千也放置的花卉,杜鹃开的荼靡,花蕊上集满了花粉,待蝶来采去,送到另一株花蕊上,而后结出簇拥饱满的花籽。

“琼鲸一族产子无数,可存活不多,你可知为何?”他转回视线看她,“旁的部族多的是产子弃母,可琼鲸一族是……食伴。”

何为食伴,余非晚说的简练,千也已然明白。原来海中有部族食伴占子的传闻是真的。

食伴,是在妻子产子后最脆弱之时,将其食下。某些父系族部以此来巩固血脉的占有,海族生存之道,猎食之法,是以数取胜,血脉是壮大一脉,获得生存几率的重中之重,伴侣或不会长久,争夺子嗣恐分散势力,便有了这样的族规,以绝后患。

“琼鲸族的女子,产子后十有三五会异化,若异化为男,这子嗣归属就成了厮杀,是以琼鲸族万年来一直有食伴的习规。她应是怀了身孕,知道自己生命将尽,想我回去接任琼鲸族。”

他曾有七位姐姐,一母同胞,而今只剩了这一位。说是唯一的姐姐,不过数月后也要没了。

千也震惊的无以复加,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正午的曦轮照耀成耀眼的光环,她盯着他脚下消失的影子,良久,“待我革旧,定废……”

“不会的,”闻少衍打断他,“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生存之法,琼鲸一族万年来如此,万年后依旧会如此,否则,这一族哪怕只是内部纷争,也会消耗尽了琼鲸血脉。千也,这是琼鲸族繁衍生存的法则,就像狼食兔为生,兔食草而活一般。”

他离开,是因为他无能为力,深海鱼族中琼鲸是体型最小的,猎不到他族,便会自相残杀,只有同一血脉才得以团结,万物皆有其生存之法,就像谁也阻挡不了琼鲸一族的女子有异化为男的可能一样,这样的习俗,是他们延绵万载的法则,更改不了。

“若能改变,我会逃离吗?”他笑,“谢你好意,我只是……你告诉小衍时,烦请加一句,还望他信我不会残食伴侣,若不信……归来时,请让我驻守蛮荒外。”他不想看到他防备的眼神,异样的眼光,和冷漠的模样。那个阳光般的人,傻傻呆呆的干净少年,该一直住在他心里,驱散他的阴霾。

余非晚走了,没向闻少衍辞行。他带着面纱女子,护送弋久回海族。整整一载都没再回来。

蛮荒的岁月被黄沙漫过,亘古不变的永恒,无声无息,没有丝毫变化。就像千也的日子,练兵,练兵,接纳四面八方来投奔的兵将,继续练兵……

“姐姐,若你我生在同一个部族,这个部族的生存习俗是食伴,你会如何?”半年来,千也只字未提余非晚的事,并非她不信任川兮,而是尊重余非晚想抛却过去。只是,她从来桀骜的性子,时常会想,若她生在余非晚的族部里,无能为力,身不由己,当如何成全自己的桀骜。

川兮为她练兵时淤青的手臂涂好化瘀的伤药,抬眼审视了她。

“将你拆吃入腹。”半晌,川兮温眼抚去她被风吹到唇边的丝发,淡淡的说。

虎狼之词,千也撇嘴,想歪了,“我并非玩笑话。”

“我也并非玩笑,”川兮坐正身子,与她肩并肩,看蛮荒起舞的黄沙,“这世上每个族群都有它们繁衍生息的法则,不是每个法则都要颠覆才是正道,这是一族的延绵之法。”她活了百岁,见多识广,千也无需告知,她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也知道,她问这样的问题,定是在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去改变的情况下,所以她没有说反抗,而是她的解决之法。

取舍之下,生死面前,从来都是活下来的人最痛苦,三三殒去时她已深有体会,她不会让千也做活着的那一个,若真有那么一天,她选择送千也离世。

千也红了眼眶扭头看她,“这些时日偶尔忆起些前世记忆,皆是对你的怨愤,”她顿了顿,看到川兮有些慌乱的眼神,默默捏紧了她的手,“可幸好,我不是三三,我能感受到你更多的好。”

她总以最好的方式来爱她,可三三太直性,理解不了曲折蜿蜒的爱,她只懂直来直去,喜欢便黏着,不喜欢就直接推开。千也不是三三,或者说,她不只是三三,她们一样深爱眼前的人,可千也能看到更多川兮深沉的爱,无声无息,为她考虑。

“你是她,只是你长大了。”川兮抬手抚上她的脸,她的脸上,还有三三的赤诚干净,隐在冷冽的神情下。

“那你爱我多一点,还是更喜欢她?”千也看她怅然的神情,歪头嘟了嘴。

冷冽澄澈的一张脸,嘟起嘴来甚是撩人,川兮覆在她脸上的指尖颤了颤,下意识空咽了一息,“怎么办,现在就想将你拆吃入腹了。”

她成长的太慢了,从前世到今生,而今她才不到二十一岁,距成年还有两载多,她还需等待,这等待的时日,也太漫长了。

“那就是爱我更多一点。”千也学着她抚她脸的样子,捏了她的耳。

“千千,你是万儿长大后的样子,我从你稚嫩时起倾心,一往而深。”她贴上她的唇瓣,喃喃低语。

三三给了她爱,千也给了她继续爱恋的岁月,她这一生,何其有幸。

千也不再执着于和前世的自己争宠,啄了啄近在咫尺的柔唇,“姐姐,我想咬唇。”

“我想咬唇。”她忆起那年帝宫门前,自己恨恨说这话的场景,而今已是不同。

川兮启唇,将她微凉的唇瓣含下,心怀无限感恩。伤她至死,而今还能得她深情索吻,这人世已是待她极好。

黄沙漫过苍凉,暖了现世,柔了并蒂剪影。川兮撑起宽大的广袖,流泄成洛水帘幕,将飞舞而过的黄沙挡在缠绵的唇外,柔柔挽着她的发。

千也烟蓝的长发似有灵性般,落入她指间,柔顺听话。

“或许,你这一头烟青,我亦能摧动。”半晌,松开绞绕的双唇后,川兮试探开口。

自那日羌狼石像前她无意间摧动她发器,这半载来,千也总在逃避尝试再与她发器相通,川兮试过多次后,这次换了法子。只要两心相知,或许她的神识也能探进她无灵的丝发间,助她的丝发化为利刃。

“千千这烟蓝的美,无灵实在可惜。”

千也闻言,退开身子看向蛮荒,又逃避了,“余非晚还没有消息,闻少衍这些日子念叨的紧,快烦透我了,无法静心。”

川兮知她不想再论下去,叹了一息,随着她转变了话头,“他知道他定会归来,只是担心他受了心伤,想陪着他。”

聪明如她,什么都猜到了。哪怕余非晚的事千也未提一言。

琼鲸一族食伴为生,余非晚是族首之子,答应了千也要将琼鲸一族的军将全部带来,就要令军将们信服,他儿时便因不喜族中习俗离族,族众尽知,若要让他们信服,便要做好表率。而最好的明志,就是亲自送走那个面纱女子,他唯一仅存的姐姐。他需待她生产后,亲眼见证她的殒去,并善待要了她性命的伴侣。

闻少衍虽想不到这层,可仅仅知道他族有食伴习俗,就已够担心他的了。可蛮荒需要闻少衍带兵,海族也不会欢迎他一个异族之人去见证禁忌的习俗,他无法去找他。

“生在羌狼一族,是我的幸运。”想到余非晚的遭遇,千也感触道。

“亦是我之幸。”川兮侧身看她。得一痴心无二的恋人,怎能说不是她的幸运。

两人相视良久,俱是一笑。

“幸什么幸!”良辰美景温柔对视,岁月静好之时,遥岑午喘着气爬到了山顶,打断了二人的静谧,“你说你们没事儿就爬这么高,累死我了!”

南山羌狼墓园山巅的临渊巨石上,两人齐齐拢了眉峰回头看向累得气喘吁吁的遥岑午。

“什么事!”千也乖张的性子可容不得她无故打扰她们难得的清静。

半载练兵,她们能这般岁月静好的日子可不多,今日风大,无法练兵,她们难得清闲。

“什么什么事!还幸运,我告诉你,你就没想过你为什么生在羌狼族,羌狼族何德何能有资格接纳你这个异世之灵。”遥岑午坐到巨石下的一方小石上,仰头眯眼,迎着阳光嫌弃的看她们。

两人闻言都深深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羌狼族有什么与众不同,不消遥岑午说,千也立刻就能想到。是她母亲烟蓝的毛发。而这毛发,是她羌狼族族首一脉的传承,是冷焰幽火的世袭。

“可我没有灵念。”她没有灵念,只有这一头烟青,死灵三千,无一作用。既化不了发器,更无法使用冷焰幽火。

“她有!”遥岑午指了指川兮,又掐腰喘气气来,“千璃这死丫头,折腾死我了,上山的力气都没有。”

“怪千璃干嘛,现在是九月殷情期,是你殷情旺盛,她伺候你伺候的都没力气帮我查找祀兽来处了,还赖她!”千也看她指川兮,猜到什么,赶紧跳下巨石,居高临下的站在遥岑午面前炸毛。

她想岔开话题,可川兮亦猜到什么,怎会容她再逃避下去,当即掠下石来将她拉到了身后。

“可是与她能摧动我发器之事有关?”

“你告诉过她?”千也一步向前,有些愠怒。她说过的,别与旁人说。

“来日亲临战场,我希望你能服众。”川兮低眉。未同她商议就私自询问遥岑午可有御发连灵之法,确实是她的不对。

“你又自作主张,前世对三三,你就是这样。”千也冷道。

提起三三,川兮有深深的愧疚,她没有说话,低头默了声。

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冷冽,遥岑午已然是有七情之人,来回看了两人几眼,撑着腰站了起来,直接挤到两人之间,面对千也,“还记得放走延天却的条件吗?记得就收起你的脾气。”

她放延天却一命,来日她会保川兮一命。千也记得清清楚楚。闻言,她看了眼遥岑午,确认她是认真的。而后越过她看向川兮。

“你回去吧。”她一直未告诉川兮当年的条件,此时她也不该在这里。

川兮感觉到这所谓“条件”是与她有关的,没有动。

“还有你,为何她的憾古之路需要你,你也记得吧?记得就走。”遥岑午又转身对了川兮。

她需要她,是因为她能成为她真正的利器,为她所控。她需要千也学会驾驭她的发器,来日对抗祀兽。

遥岑午寥寥两言,就解决了两人间的对峙。川兮深深看了眼千也,转身下了山。

比起与延天却有关的那个条件,她更希望她学会御她丝发,能抵御祀兽,保得性命。

“她很聪慧,你不该当着她的面提起当年的条件。”千也有些不满。

“你也很聪明,我刚才跟她说的意思,你懂了吧?”

“我不想御她发器。”

“因为前世记忆?你不是自诩通透,不会恨她吗?”

她御她丝发时,会唤醒前世记忆,那些三三心底的怨愤,剜心取血的折磨,只那一次,那一瞬,她就怯懦了。三三受的折磨,是钻心刺骨的绝望,一天又一天,她承受了很久。哪怕只是一瞬,她只是记起最后心源离体的痛,就已胆怯过往。

前世记忆是逆流而来的,她最先记起的不是她们的相遇相知,不是异世艰苦,而是她奉心的那日。祀兽嘶鸣,她的心被撕扯出来,她恨她入骨的誓言。

她深深爱着川兮,可她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灵魂,她无法控制的灵魂,在怨愤她的爱人。

“没有灵念,我也能憾古。”千也低喃,像最后的挣扎。

她已又有了四面八方而来的上万将士,还会有余非晚的军队,还会再有数以万计的启明生灵来投奔她,随她一起憾古,为何她一定要能御发?

“可你没有冷焰幽火,怎么对付祀兽。”遥岑午的怜悯之情在蠢蠢欲动,虽已过去数月,她还是不太会驾驭这种感觉,有些烦躁。

“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实话跟你说,先前的条件是骗你的,我原本没有救她的办法。”

“你诓我!”千也生了怒,冷冽的眸子似冰刀一般摄向遥岑午。

“我说原本!原本!”遥岑午后退一步,“现在有了。”

“再骗我,千璃也救不了你!”千也一步向前,步步紧逼,将她推到巨石上。

曦光照射过的巨石是暖的,坚硬热络,遥岑午撇开眼,“不骗你,只是,我有私心。”所以这么久才来找她。

“说!”

“私心不能说,亲情爱情,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抉择。”

千也审视的眼眸深深探进她闪躲的眸子里。亲情爱情,抉择……她如此在意,那定是跟千璃有关。

牺牲千璃,保全川兮,或者保全千璃,牺牲川……不是,她说能保全川兮,那……便是她会牺牲了。

牺牲千璃,保全她的爱情,抑或……牺牲她,保全她们所有人,可川兮会失去她。

不过须臾,她已知她意思。

“我的亲人不多了,”退开身子,千也看向蛮荒亘古的荒凉,昔日羌狼族的烟火气都消殒了,她的亲人,只剩了千璃和闻少衍,“唯一能自私的,只有自己。”若躲不开这生死的劫,她唯一能自私牺牲的,只有她。

“我希望你们能照顾她,而不是延天却。”

“只有延天却才够狠心。”只有他才能狠得下心困住川兮,凌云什么都听川兮的,哪怕十年前千也将她推给她,最后她依然亲自送她回来,带着十里红妆,护送她来提亲,哪怕知道送她回来,她生死不明。川已心软,若川兮一心求死,随她而去,他终会放过她。谁都做不到留住川兮,只有延天却。

“姐姐,若你我生在同一个部族,这个部族的生存习俗是食伴,你会如何?”方才,她还这样问过她。她说,她会将她拆吃入腹。姐姐不愿让她做那个独活的人。

“其实,她随我去,才是最好的结局吧。”千也转头看向羌狼族的墓园,喃喃自语,“可为什么,我依旧想让她活着。”原来送走一个人,如此之难,姐姐能承受的痛苦抉择,对她来说太过艰难。

“千也,其实下一世……”

“我会尝试御她丝发,唤醒冷焰幽火,你放心,千璃会好好活着。”下一世,她此时就已感觉到,或许不会再有了。就算姐姐继续活着,她也不会再出现了。

可她若不战胜祀兽,千璃会殒,这无需犹豫,她的抉择是要千璃活着。

“那……延天却?”遥岑午看着她落寞空寂的背影,有些犹豫。

“我不知道,我不想把她交给他。”让姐姐再次失去她,独活于世,守着不爱的人,空等一个不再转世的她,她怎忍心。“可我,亦不想她死。”

像姐姐那般卓绝的人,未经人世乐,随她苦楚半生后告别这世间,连烟火的烂漫都享受不了一刻,她不愿她是这结局。她忍不住想,她有三百余岁的寿数,在她漫长的生命里,是不是还能遇见一个人,弥补她前半生的颠沛流离,抚慰她半生苦楚风尘,给她一个真正幸福快乐的家。她一直未能给她的,五彩斑斓。

她曾许诺她的五彩斑斓,何时真的给过她?那是不是还会有一个人出现,一个真正给她幸福的人。若她命定的缘分另有其人呢?

下山的路是孤寂的,没有身旁素白的身影,听不到她温柔的说“回家”,世间孤寂苦楚,她出走半生,孑然一身,空余恨。

狼堡已然掌起烛灯,诺大的城堡里灯火通明,温柔宁静,等待她的归来。

千也推开虚掩的拱门,厚重的木门擦过门栓,吱呀的声响唤醒了厅堂中孤独等候的人。

那人站起身看过来,一身烟蓝的喜服随着她急切的动作旋起烟霞的凄美,看到等待的人回来,周身孤寂静默的气息一扫而空。

她微笑着,温柔开口:

“千千,我们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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