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的意思是，商莘大叔一直表现得十分痛恨当阳先生，其实只是跟别的鄯城人学来的。他自己，其实从始至终都相信自己的哥哥？”

何罗点了点头，说:“嗯，孺子可教也。可以这么说，他非但没有觉得这样一个哥哥是自己的耻辱，想法还觉得自己跟哥哥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将别人对哥哥的情绪强加到自己身上，让自己表现得十分恨当阳先生，然后用酒精麻痹自己，让自己在半醉半醒中更加坚信这股情绪就是自己的。

十年之久，足以让曾经是别人的东西，甚至别人已经放下了忘记了的东西，据之己有。十年，让商莘大叔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如此恨他的哥哥。因为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从一开始的愤恨，就根本是他从旁人那里偷来的情绪。”

解归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原来恨也是可以模仿和偷窃的。

商莘无法想象哥哥叛城的事实，却又敌不过众口铄金，于是便将别人的恨偷偷学习过来，变成自己的。

这十年里他将这一种情绪学习的非常好，甚至连说谎者自己都相信了。

可是一旦他接近当年的真相，一旦接触到有任何哪怕一星半点儿的能证明当阳先生清白的蛛丝马迹，他这种看似坚固的恨意也能瞬间瓦解。

让商莘这样的，肯定不止是当阳先生的死，也不仅仅是他发生了一些蛛丝马迹。何罗判断，商莘手里应该还有一个更加直接的证据，来证明当阳先生的清白。

何罗跟解归田赶来的这段时间，这个屋子里只有商莘和快要断气的当阳先生。根据解归田在三肯定，当阳先生当时在他们俩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服毒了，只是还没有死而已。

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商莘一靠近了当阳先生，就焦急的让自己去找何罗来，还说着什么‘他不是，他不是’之类的话。

解归田去找何罗这段时间，当阳先生可能跟商莘说了些什么，只是谈话的内容已经无从得知了。毕竟商莘现在，的确不适合回答什么问题。

何罗还是走到商莘身边，她只求一个确切的回复:“他不是叛城的人，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对吗？”

商莘点了点头，递给何罗一张信纸，说:“这是大哥给我的，他早就察觉到我在查他了！他早就认出了我，可是他，他为什么不来找我解释？”

何罗打开那张纸，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里面粗略记载着当年城防图的事情，还有他要对商莘说的几句话。更让人意外的是，他居然还提到了茶马道齐昉的事情！

只是，通篇下来，他提起自己的时候，所用字句皆无一字为自己洗冤。

内容言简意赅，只写到当年城防图的事情是温贺书所为。他察觉到了温贺书的事情，随后与其发生争执，然后就被他打晕。等到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丘林蓦如的大营之中了。

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弄清楚，鄯城已经没了！

而他自己，则变成了先降的叛将。至于为什么他会到了丘林蓦如的手里，这件事情他也是花了很久才弄清楚的:

当年丘林睿的大将也遂，也就是温贺书盗城防图背后的主子，自己当年是落在了他的手里，本来都打算要杀了的。可是谁知道被丘林蓦如看到了，然后，擅谋的丘林蓦如便将自己和温贺书一同转到了他的麾下。

丘林蓦如对他算是礼贤下士，但总觉得好的过头。不过十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复仇这件事情。

茶马道十万黄金的这件事情，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目的就是赌茶马道忠君爱国，不会用这十万黄金来跟丘林氏合作。

可惜他算错的一步，他没想到现在的茶马道家主齐昉，居然就是当年曹家之子，曹昉！

曹家当年在江南一带掌管漕运，茶马道初时起家的时候与曹家发生过许多生意上的纠纷。曹家不敌茶马道，渐渐落了颓势。而就在这个时候，曹家却突然被一场大火给毁了！

那场火烧的倒不是曹家的人，似乎是一批很重要的货物。但自那之后，曹家就彻底落败了。曹家几位当时的掌权者在短短数月里病逝，曹昉那时候还小，多年不知所踪，却不料被一对齐家分支的夫妻收养了。

这个消息是丘林蓦如花费了好久才打听到的事情，于是便让人告知曹昉‘真相’，说曹家大火是茶马道所为，让他报仇，将一向自诩忠君爱国的茶马道逼得不得不与外族合谋谋反！

可惜这个工程还未实行就败露了。

曹昉的落败让当阳先生敏锐的察觉到了世界上还有人在与丘林氏对抗，于是他便展开来查，便查到了罗赭。

再然后，他注意到了有人在查自己，他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弟弟商莘，以前他也来查探过，做了些对丘林氏伤害并不算大的事情。他一开始也以为这次一样，自己只需要帮他好好的善后就行了。

可是还不等他查清楚商莘到底要做什么，便从别人口中得知罗赭也来了丘林氏。恨高调，而且大肆宣扬神医何罗就是他的亲姐姐。

身为鄯城的将领，他当然知道当年城主夫人的一胎是个女儿，从小交给了何罗神医调养身体，直到城灭都没有回来。

年龄，样貌，这些都对的上啊！

这么多年了，当阳先生第一次意识到，丘林氏可能真的不是一颗无法撼动的大叔，现在撼动它的人就要出现了！

也许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当阳先生一直在期待着丘林氏会有大事发生。当他看到温贺书和另一个言官的尸体的时候，便意识到他们已经行动了。再加上那一沓指向十万黄金的证据，当阳先生确定了，这件事情是跟茶马道那件事情有关。

于是，他借着被丘林蓦如指使出去销毁证据的时间，故意去他的卧寝溜了一圈，还故意让别人看见。为的就是要让人知道，这件事情跟他丘林蓦如脱不了关系！

他本是打算什么都不做的静静等待丘林隰如的人来抓自己，可是他还没回到屋子，就差距到了商莘跟在自己身后。

他感觉到了，商莘看自己的眼神中透露着寒意。他知道，这个弟弟对自己是真的恨之入骨了！

他一时间慌神了，竟然第一次产生了迷惘。迷惘过后，他便坚定了自己的内心——这件事情，总得有个死无对证，才好圆满收场。

于是，他随手从书架上拿了本书烧掉，将盒子里真正的罪证散落在桌上，打算假装没来得及毁掉。然后，又奋笔疾书写下了纸条，服毒，静静的等待商莘的到来。

或许他写这张字条也是有私心的，他可能本来打算，要是商莘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这张纸便永远不会重见天日。可是商莘却察觉出了，当阳先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便挣扎着把这张记录着他片面之词的真相交给了商莘。

到此，当阳先生，不，应该是鄯城的戍城少将商阳，彻底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不知道，他方才走的时候有没有遗憾。要是有一个人能早些发现一点端倪，那么他也不至于走到如今的下场！

“后悔吗？”何罗轻声问他。

“悔，也不悔。”商莘道:“神医大人，世上有后悔药吗？”

“当然没有。”

有人推门而入，众人往回一看，就看到了焦明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罗赭。

焦明水道:“发生的事情解归田已经告诉我了，丘林隰如的人很快就要查到这里来了，我们，怕是要快些离开这里。”

商莘无力感倍增，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的商莘，想擦擦他口鼻涌出的血，却被焦明水拦住了:

“不行！虽然我体谅你的心情，但你一旦碰了尸首，便会留下证据。十万黄金这件事情，商阳给了我们最大的便利，为的就是要扳倒丘林蓦如。如果我们现在留下痕迹，那么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商莘攥紧了手帕，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淡淡道:“我明白了。”

“离开的时候我会清除掉这里多余的痕迹，阿绯，现在你带着阿赭赶紧回去，等事情落定，我定会在离开之前见你一面。”

“嗯，我明白了。”

何罗点了点头，沉重的拍了拍商莘的肩膀，嘱咐解归田关照着点儿，然后便带着罗赭不动神色的回到了大典现场。

“姐，商阳少将当年真的没有叛城，他是真的被冤枉的？”

“嗯，是这样没错，而且他还一直卧底在丘林蓦如身边。从前商莘在丘林氏所闯的那些事儿，都是他出面给他擦屁股的。实际上，我们以为的叛逃者，是一个英雄！”

何罗感叹了一句:“这世界上的真真假假太多了，要是每个人都能坦诚相见该多好？要是他们两个额能有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谈谈，或许也不会是今天这幅景象了。人和人之间的事情，复杂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