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别说是头一回被当成亲戚间的榜样的李成海愣了，别的大家也都傻了。就连孩子之间也大眼瞪小眼半天，最大的那个周莉莉认认真真地看着乔伊伊，应该是想要安慰，只不过没有安慰好。

“伊伊，你爸爸也要养鸡了？”

乔伊伊张着大眼睛，连忙忿忿摇头：

“不养不养，不养鸡！”

她爸爸才不养鸡！她爸爸是国企单位里工作的，每天都跟领导在一起，怎么能去养鸡呢？她会被同学笑话的！

镇上小学的同学家里面都是农民，全都羡慕她的爸爸妈妈在单位里坐办公室，现在她还要去市里读初中，如果让市里的新同学知道她爸爸是养鸡的，肯定要看不起她！

这也不能怪乔伊伊虚荣，她只是从小就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长大，早就习惯了在这个小镇上被大人和小孩们夸奖，要是一下子让她失去这一切，无疑是把她从出生到现在十几年早就习惯的世界打破，这让她怎么受得了？

乔伊伊坚决不赞成这一点，只不过她爸爸乔振钢跟她是一模一样的性格，全都顽固得要命，一个大顽固，一个小顽固，一旦对抗起来就没了头。

“你一个小孩反对什么？还开始管你爹了？”

乔振钢在妻子面前一向不占上风，也只能在小孩面前逞逞威风。乔伊伊被这么一凶，脆弱的心灵立马承受不住，当场大哭起来：

“不养鸡！不养鸡！就不要养鸡！你要是养鸡，我就把它们全吃了！”

一方面是乔伊伊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一方面又是被乔振钢凶了，另一方面她这个小孩也确实是从小被爷爷奶奶宠坏了，凡事都被顺承习惯，突然被反对，肯定是受不了这委屈。边哭边喊，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周莉莉本来想要安慰妹妹，没想到因为自己一句话反而让她哭成这样，憋憋嘴，自认做了错事，不敢发声。其余两个弟弟妹妹也不敢说话，乔伊伊性格骄纵，兄弟姐妹全都受她压迫良久，平时也没人敢招惹，何况是哭闹着的乔伊伊，威慑力实在太大。

就连李成海这个大人都被乔伊伊哭懵了，明明不是他的原因，可又想到妹夫是因为说了要跟自己学所以才引发这一切，还是觉得有几分内疚。再加上长久以来他就因为自己是上门女婿，干的是养鸡的脏活累活而觉得自卑，巴不得变成一个透明人，这时候也只知道红着脸低着头跟周莉莉一样沉默。

周敏华被哭烦了，压低声音喝住：“别哭了。”

乔伊伊才戛然而止，转为低低抽噎。

全世界她唯一怕的人就是周敏华，就跟孙悟空见了如来佛祖。教育小孩就得这样，再宠过头，也总得有一个人能管住。

小孩子一时哭闹还不是什么大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乔振钢的事情，周敏华喝住了女儿，又要替丈夫操心。有时候想想真是过得太累，当初明明以为嫁得最好，没想到到头来却是这样。

“你凶小孩干什么？”周敏华板着脸，严肃到了极点，“而且你说要办养殖，就这么心里想想，嘴上说说，我也不同意。”

“你……”

乔振钢被女儿反对也就算了，又被妻子反对，面子上再度挂不住，哼了一声，干脆摇头不语，以示反抗。

不过周敏华既然发了话，也说得很客观，表达出了大家的心声，他们也就敢站队说出自己心中建议了。平时是王永平最会说话，但是今天这件事情还真是大姐一家最有发言权，周敏芳组织了一下语言，笑道：

“振刚你这个想法还是有点冲动，你是坐惯办公室的，哪里知道干活有多累？”

乔振钢确实是好多年都没有干过活了，他上一次干农活，还是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集体按劳分配，算工时发粮票，秋收的时候割稻，平时不是砍柴就是抓鱼。那时候也不觉得累啊，他一顿吃七碗饭，干得还比别人强多了！

刚要拿这话反驳，可再一想，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自己说老不老，也算不上年轻，怎么还能跟之前相比？

但是，要说他没有干过活，吃不了苦，他是万万不认的。

“谁说我不知道干活累，以前不也都是这样干过来的？”

“以前是以前，你现在倒是去试试，你是真不知道养殖的吃力。”

以前是以前，以前有谁想过有朝一日金饭碗也会保不住，可谁又料得到？就看这两年，社会变化得这么快，光是他们这小小的镇上都在日新月异，不仅仅体现在路宽了楼高了，更体现在大家的思想上。镇上人再也没那么金贵，村里人只要肯干活会做生意买房买车都不是问题，坐办公室的工作好依然好，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人人挤破脑袋也要进，只要脑子聪明活络的，做什么不能赚钱？

正因为看到了这些变化，又吃到了今天的苦头，乔振钢才更不想继续去过安稳日子，他自认不比别人脑子差，凭什么不能去试一试？

“再吃力我也要去干，你们都别劝。”

这就算是说死了，连周敏华都知道这种时候拗不过来，只想过两天等他自己这劲头过了就完了。丈夫有几斤几两几分钟热度，她还不清楚？

人人都是抱着这心思，亲眷做久了对各自的秉性都很了解，本就没人放在心上，妹夫王永平率先打破僵局重开话题：

“好了好了，快点尝尝这牛肉。到底是姐夫点的菜，会吃！”

以当时小镇上的水平，点了盆牛肉就已经算是会吃了，这还得跟乔振钢的出身扯上关系。他是地地道道的镇上人，放在十几二十年前，这就跟北京户口一样金贵。而周家三姐妹跟他另外两个连襟都是村里人，乡下人，这两年赚了钱才在镇上买房的。从根上算起来，可不就他最娇贵？

所以他说要办养殖，一时说说可以，真要付诸行动去吃苦，没有人会相信。

乔振钢闷头吃菜，一言不发，永平这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听不出来？不就是说自己只会吃不会干，除了给别人打工是成不了事的？

长久以来，他们都是这样想自己的，觉得自己是个镇上人，娇生惯养，说句难听的就是好吃懒做，做什么什么不成。这把年纪了还要靠妻子管着，否则早该饿死了！

他有时候是比别人喜欢安逸了一点，觉得知足常乐，但这也不能证明他是真的没用，不一样的生活态度罢了，凭什么就因为自己跟他们的观念不同而认定他没用呢？

所以这一回，他是铁了心的！不光是要为了自己和家人的未来在中年的年纪努把力，也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也能够吃他们吃的苦，还要比他们更能吃苦，一样的勤劳致富！

***

乔振钢自己跟自己怄上了气，非要办养殖不可，其实说到底，还是他的少爷心性作祟，这种决定，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这样轻易地下，他们必定要考虑各种因素，思量再三才敢。除非是年轻人，那么冲动一些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是他都中年了，正所谓四十不惑，也该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力，但他却把判断力用来下了一个如此冲动的决定。如果不是从小宽松纵容的生活环境，半辈子顺风顺水的生活体验，缺了任何一个条件，都不可能让一个中年人如此胆大妄为。

多年以后，也不必多年，仅仅几个月以后，开始尝到办养殖场的苦处之后的乔振钢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开始反思，有时也会懊悔。如果他几个月前听大家的话去找个安逸的工作，现在也不必整天和动物为伍，这是放在改革开放以前他都没有经历过的。但是，事实都已经如此，要么硬着头皮做下去，要么一甩手去享清闲让别人笑话，相比之下，他还是咬咬牙选择了前者。

有人说，当你老了，回顾一生，就会发觉，什么时候出国读书，什么时候决定做第一份职业、何时选定了对象而恋爱、什么时候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眼见风云千樯，你作出选择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事实确实如此，当初的当初，谁想得到普普通通的一个江南小镇，洗衣服刷马桶用的是一个河道，想买些外地的东西，要等着船只每年开进河道。老人们还挂在嘴边仿佛只是昨天发生的原始生活，现在已经被轿车满街，厂房林立所取代，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这镇上几乎都能自给自足做出来，甚至还供货到天南地北乃至全世界。如果没有像乔振钢这样胆大妄为的人，这些未来的变化也就不会发生，至少不会发生在这片土地上。

有人安于清闲，有人闷头苦干，有人浑浑噩噩，有人浪子回头，是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最终成就了这片土地的现状和未来。但你要是随便抓住一个人告诉他：老乡，你对这个镇有莫大的贡献啊！他一定连连摆手，并且告诉你：小年轻，你是不是早上没吃饭？前头有一家伯育馄饨店，先去吃一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