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钟，乔振钢带着乔伊伊到伯育馄饨店吃馄饨，爷俩点了两碗馄饨两个油墩子，热腾腾油漉漉上桌来，光这一顿早餐就吃得流汗。

伯育馄饨店是镇上历史悠久的一家老店，光听老板这名字就知道是乔振钢的再上一代人，跟乔伊伊的爷爷奶奶相熟。乔伊伊还有个堂哥，当初她姑姑嫁到了市里，她堂哥就是天生的市里人，据说在她出生前，堂哥小时候也是由爷爷奶奶管的，吃了几次伯育馄饨店，后来长大了，每次回到镇上都要买上好几斤的馄饨，拿回市里冰冻起来慢慢吃。

就这么一家比过了市里所有馄饨店的老店，当然不排除那是她堂哥的童年记忆原因，味道自然是不消说了。小馄饨是皮薄肉也薄的，有时候下午路过看见伯育一家在裹第二天的馄饨，真的就是筷子尖儿沾了点肉随手一捏，但这就是小馄饨的精髓，吃起来口感先是滑溜溜的面皮，细嚼再有肉味品出来。有的人相比于馄饨，还要更喜欢吃它的汤，他们店的馄饨汤里有紫菜蛋皮虾米，再放一点醋和辣，吃起来不知道有多鲜。

油墩子也是江南小镇的特色，它的馅儿就大了许多，肉丸似的碎肉馅，用一个专门的圆勺倒一些糯米粉糊，放入肉馅，再倒粉糊，就可以放到油锅里炸。油墩子和小馄饨不一样，得现炸现卖，所以常有人一大早就在油锅前等着，去的晚了就卖完了，是小镇上罕见的饥饿营销商品。

乔伊伊平时从家里到学校也会在路上买早点，可伯育馄饨店的油墩子是一次都没买到过，赶着上学哪有时间等？又烫得不能急吼吼吃，只能打包半客汤包或者烧卖带走。她是喜欢吃油墩子的，这年头又没什么高级食品，小孩子都喜欢吃油炸的东西，今天能好好坐在店里同时吃到小馄饨和拿白瓷碗装的油墩子，对她来说简直就跟过节一样。

只不过下午就要去市里初中报道，完全陌生的学校和完全陌生的生活环境，一想到这件事情，即便是满嘴流油的油墩子吃着也没那么香了。

乔伊伊一声不吭地吃着东西，那样子不像是要去上学，倒像是要去上坟。她这小姑娘虽然年纪小，却已经遗传了周敏芳的操心，更可怜的是还同时遗传了乔振钢的骄傲，小小年纪承载了不应该有的矛盾体质，注定人生路上要受点坎坷。

乔振钢一干二净地吃完了早点，抬头一看发现女儿面前竟然放着一块挑出来的肉，皱皱眉说了一句“这么浪费”，也就带着她走出去了。

〇八年，吃的东西虽然还算不上高级，但基本物资已经足够充足，家家户户肉蛋奶是绝对吃得上的，至少在杭嘉湖平原上是这样。但与此同时，这个时期各种食品添加剂和激素也相当盛行，以至于后来可以得到证实，在90后的普通家庭一代人中，越是小时候吃得太好的，成年后的毛病也有可能会越多。

乔振钢没了工作，办养殖场的事情也不是急于一时的，周敏华还要去上班，送乔伊伊去市里的任务就自然而然落到了他头上。

当时镇上除了开厂做生意的，还不是家家户户都有小轿车，乔振钢一家就一辆摩托车，要去市里最便捷便宜的办法就是坐公交。镇也是真小，从南到北一共就五个站点，吃完以后走到离馄饨店最近的站点，等了十多分钟，等来了205路车。

父女俩上车，那时候公交车上还都配着一位售票员，上车要跟她买票，说你要去哪里，付钱找钱，然后她就撕一张相应价值的小票据给你。票据就是小小一张，极容易遗失或者一不留神撕毁。那时候还会有人偶尔查票，不知道从哪个站点上来，一个个地要看你的票，要是撕了折了还好，给他们看一眼碎纸能证明就行。但如果回答说扔了，他们就要细细地问你是去哪儿的，还要跟售票员确认，费劲解释一通才能放过，最后再叮嘱一句下次可不能再丢了。

后来的什么无人售票，投币，再到刷卡，那都是后来的事，其实算算也就之后十来年发生的改革吧，不得不说这十余年中人们的思想素质真的是有了当初不可想像的长足进步。

“不来噻不来噻，一看就超过身高线了，要买大人票！”

乔振钢尝试着给乔伊伊买半票但被售票员拒绝，也就低不下头再纠缠，换做那些老太太是一定能够说服的。好在镇上的车一向空余，买了票就能坐，就连带着的行李箱都随便放，也算是折回票价。

公交车颠簸地走，从镇里到市里有一段路是完全的乡下农村，震得人都能从椅子上悬浮起来，后面的老太太在骂司机的娘，司机当然是假装听不见，全车上下最闲适的就是身经百战的售票员，剥了个橘子吃得满车飘香，乔振钢连同刚才的口音，笃定她一定是梨园村的。

梨园村是这个镇下面的一个村子，风景和风水都很不错，靠山靠海还有湖，山上还有一座北宋年间的云岫庵。早些年就已经靠着种植橘子杨梅梨发展起来了，这两年又凭着独到的自然优势开始做旅游，大有自立的趋势。

所以说一个地方经济好，跟当地人的性格真是息息相关，像梨园村这么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人人在家里种种树就够了，可人家就是比别人勤劳，妇女做做售票员，男人去工业园区打打工，就连老人还要在家里支起摊子沿路卖给游客水果，他们不富谁富？

当基础条件差不多，勤劳就是至关重要的一点，譬如在他们这小小的一个镇上，梨园村就是能够发展得尤其好，由此就可见得。

自从头脑一热决定要办养殖，乔振刚就思来想去了好久，这条路他是肯定要走的，但怎样走，怎样走得更好，都还需要规划。好在从今天起乔伊伊就要去上学了，希望她能好好学习，自己也能安心好好创业。

205路车带着父女俩到了市里的客运中心，一趟车到不了目的地，还要再转，市内公交比城乡公交当然要好一点，售票员说的都是普通话，票价也是统一两块。就有一点不好，人家不找零，乔振钢摸了半天，才摸出四个铜钿，丁零当啷地投进了投币箱。

他们要去的地方其实不是学校，而是乔伊伊的姑姑家。乔伊伊的姑姑乔晓梅也就是乔振钢的亲阿姐，说起来，别看他们一家平时是没有周敏华三姊妹亲近，但感情也是没话说，但凡有点什么事情都是倾力去帮，尤其是他这个大姐乔晓梅，从小就对乔伊伊无尽地宠，虽说是对她骄纵性格的养成起到了一定的推波助澜作用，可确实也是不知道该怎么爱这个小侄女了。

现在乔伊伊要上初中，可镇上唯一的那所老初中是真的不太好，出来一半以上都只能进职高技校。乔振钢是没有想到那么远，但周敏华那样好强，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只能在镇里上初中，将来弄得不好连上高中的机会都没有，她是决计不肯的。于是想来想去，还是必须要让乔伊伊去市里读高中，可他们市里又没有房子，去上私立的又实在没有那个钱，情急之下，就想到了把乔伊伊的户口改签到她姑姑家的办法。

这个办法不可谓不曲线救国，除了周敏华那样的脑子再没有第二个人想得出来，可是办法想出来了，开口又是一个大问题。要说乔晓梅确是个大好人，乔伊伊要是去她家住几天那是谁都欢喜的，可像这种长期麻烦别人的事情性质就又不一样了。即使是血亲之间也不好开口，再说姑姑嫁出去了，毕竟就不是乔家人了，还要看姑父的眼色，万幸她姑父更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就连迁户口中间一大堆的琐事都是他去办的。

一家人，能做到这份上，其实也就没有什么别的烦恼了。乔伊伊这个小姑娘，确实是生下来就有天大的福气。

上午把乔伊伊带到她姑姑家安顿好，今天又正好是周末，大家都在家，中午一起吃了顿饭，乔晓梅早就为今天准备好的，又是油焖大虾又是排骨汤，比昨天晚上勤勤大饭店烧得还好，乔伊伊喜欢来这里很大一方面原因就是因为乔晓梅的手艺，吃得她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的心事。

她那个特别爱吃伯育馄饨的堂哥就逗她：

“这么爱吃，要上初中了，学校食堂吃得不好怎么办？要不要阿哥天天给你去送饭？”

乔晓梅生得早，乔振钢又生得晚，堂哥比乔伊伊大了整整十几岁，都已经毕业开始上班了，宠起妹妹来更叫一个不遗余力。

乔伊伊便恃宠而骄，在团宠环境下长大的小孩大多都会有一点这个毛病。

哼了一声，不想回答就不回答。

接着是姑父又来逗一句：

“下午就要去学校了？以后姑父送你去好不好？”

乔伊伊想了想，觉得这倒可以答应，刚想点头，乔晓梅温柔一刀，不得不提醒一下家里爷两个：

“你们两个都不上班了？”

看着两个人神色黯淡下来，还故意摸了摸乔伊伊的头，温柔更甚，“还是姑姑送伊伊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