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又不是为这五十文钱。”
林渊对甘家兄弟说:“大家既然都是帮工,也算缘分,暂时抛开恩怨吧!”
甘家兄弟笑逐颜开,满是恭敬:“谨遵碧眼大哥之命!”
范鲤吐槽:“这厮两个对碧眼儿,倒是恭敬!”
几人签字,戴金锁低声恨恨:“同样是六龙街干活。聚仙楼一晚才五十,十八扁担一次就二两。
娘骂的,我该说黑货利润大,还是盐帮富得流油?”
“哎呦,大小眼你来啦!”
一身穿光鲜赤衣,头戴镶玉四方巾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疾步走来。
“杜掌柜,生意兴隆啊!”马小虎笑着抱拳。
这便是聚仙楼的杜掌柜了。酒楼幕后老板另有其人,酒楼事务皆委托他打理。
“大小眼跟谁都熟啊!”林渊感慨。
范鲤低笑:“大小眼可是我们中的交际花,我一直想学他人鬼皆熟的马屁功夫……”
林渊看着马小虎跟杜掌柜谈笑风生。时不时一句奉承,让掌柜乐得呵呵。叹道:“得饱经多少风霜,才能如此呀?”
说话间掌柜看到少女,一愣:“杜艾……你在这干嘛?”
账房一张老脸都快哭了:“掌柜的,你请令爱别烦我了行不?”
少女便是杜掌柜的独女杜艾,闻言小嘴一嘟。被老爹又训:“跟你说了多少次,女孩子家要端庄斯文。没事在房间里多练习女工,整天瞎跑没个姑娘样……”
众人齐齐盯着那柳条细腰,皆想:“姑娘样很足啦!”
唯独马小虎摇头打量某处,用手在胸口比划:“差远了……几乎没有!”
一直嘟嘴的杜艾怒瞪马小虎,吓他一跳。
林静低声说:“建国时,太祖规定士农工商,商人最末。不准穿绸缎,不准入科举。
可看杜掌柜,还有那么大排场的曹太一……哼,物欲横流,礼制崩坏,祸端不远了!”
林渊奇异看他一眼。
夜幕降临的秦淮河,飘荡着无数花灯。两岸灯火,照着暗河变成一片五光十色的花海。
一艘富丽堂皇足有三层的花舫,在花海缓缓而行。好似神翁仙女,急赴那聚仙之宴。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人,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一华服男子站在船头,生得银发黑眉长须,长身隆面。
双眼左大右小,竟是雌雄之目。瞳光深邃,如寂静之湖深不见底。
他临风面河,左手握壶右手端杯,口中吟着这首《满江红》。
此词全名《满江红.金陵怀古》,乃前朝蒙乾的回族词人萨都刺所作。略有不同的是,原词中的“怀故国”,被男子改成“怀故人”。
边饮边念,河风袭来,已有醉意。蓦地酒壶一斜,把剩下价值不菲的美酒洒向大河,如同……祭奠。
“父亲!”
一青年面带酒色走来,身上还携着花妓的芳香。
也对,今日乃其父寿诞,没理由不尽情玩乐。他正好听到父亲诵词,轻松的眉头渐渐皱起。
“父亲?”青年又唤。
“……是石儿呀。”华服男子转头看他。
“父亲,大寿之日,您念这亡国之诗做甚?”
“触景伤情,怀念故人而已。”男子摇摇头。
“父亲小心!”
青年酒醒一半,下意识左右张望:“如今皇上掌权,朝廷对盐行政策有变。
这帝国权力交替的敏感时期,父亲您不能感情用事,犯了糊涂,误了大事啊!”
华服男子冷冷说:“我怎么感情用事,误大事了?”
青年低眉颔首:“三个月前,您大张旗鼓祭奠张白龟,如今还一直在房里立他的牌位。就在刚刚,您不是还在缅怀他吗?”
“你没资格唤他名讳,该尊称上柱国!”
男子闻言一怒,扬眉瞪眼倒须。显出盐帮大佬的霸气:“你在指责我?嚯嚯!什么时候,曹太一做事,轮得到你这竖子指手画脚了?”
华服男子正是今日宴会的主人,楚云帮帮主曹太一。
他有三子一女,曹石,曹柏,曹谦和曹纨。眼前的青年便是长子曹石,也是楚云帮副帮主。
“孩儿不敢!”
曹石略略一揖,面上却无退让之色:“皇上掌权之后,上柱国一切荣誉皆被剥夺。而改革派官员,抓得抓,贬得贬,强如戚帅也不能幸免。连上柱国自己……都差点开馆鞭尸。”
“碎——”
曹太一掌中酒杯突然炸裂。右瞳宛若碧潭,青光大炽。
“飞鸟尽,良弓藏,自古如此啊!”
曹石一叹:“上柱国去了,但我楚云帮还在!
朝廷江湖,都知您是上柱国的人,这张党余孽的帽子是甩不掉了,区别在于什么时候动手。
上有真龙之怒,下有豺狼潜伏。几天前,锦衣卫联合我帮共剿十八扁担,简直就是杀鸡儆猴。”
曹太一冷冷说:“他们敢!我楚云帮是盐行龙头,不是私盐贩子!朝廷对我们动手,不怕盐市大乱,遗祸天下?”
“父亲啊!墙倒众人推,你还以为是十年改革的年代?”
曹石急了:“倒上柱国,意味着要清理天下近半官员。贬戚帅调粤,意味着置北疆安危不顾。
这般利害,可皇上下起手,连眼皮都不眨。如此雷霆,真降下来,我楚云帮休矣!”
曹太一脸色阴沉,半晌冷笑:“嘿嘿,来吧,来吧!阴狻猊曹太一就在这,等着他小皇帝千刀万剐!
只可惜,我等十年改革,呕心沥血,竟因一竖子毁于一旦!”
“父亲谨言,隔墙有耳啊!”
“怕什么?曹某这辈子,入邪教,娶妖女,练异端,霸盐行,斗倭寇,杀鞑虏,风风雨雨三十载,怕过谁来?”
“父亲英雄,自是不怕。”
曹石低低说:“家里百口,帮众上万,安危全系父亲一人。”
“……你倒会劝!这次助锦衣卫围剿十八扁担。我楚云帮二话不说,不惜元气大伤地鼎力相助……难道不能算投名状吗?”
曹石轻声道:“还是那句话,上柱国和戚帅,哪个没有汗马功劳?”
曹太一眼望岸边飞逝的繁华,心中寒冷。忽然背心剧痛,连接着胸口一紧,弓腰大咳。
重重喘声大起,几盖湍流河水。
“父亲您的病……哎呀光顾谈话,怎么又让你酗酒了呢?”
曹石慌张,一边掏出丝巾,一边为父顺气。
“嗯……”
曹太一神色痛苦,暗脸病红。
一手摸背,一手捂嘴,嘴边的丝巾浸染红渍。
曹时大惊:“父亲您……”
“想当年,青春意气,佳人在侧,虽面大江风波,何惧之有?
时有风云际会,太岳擎天,幼龙恩宠。赏官服,赐曹姓,乘风破浪,轰轰烈烈。
到如今,残年孤苦,倦躯病容。家如危卵,我为鱼肉。虽望大河风起,心死……意尽矣!”
过往画面扑面而来。楚云帮帮主举头望月,眼光迷离,喃喃道:“罢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是争不过,那只能束手认输了?
上交盐引,退出江湖,楚云帮就此解散。咱们回湖广老家,安安心心做个小民,可否?”
“那也……不妥!楚云帮是父母一生心血,散之不忍。况且我帮仇家众多,若解体,必无自保之力。”
曹太一不耐。头一转,与儿子目光一对。有些领悟:“石儿,这些天闻盐策有变,你寝食难安。为何今日轻松,谈笑玩乐甚欢?怕不止为父过寿吧,莫非已有应对之策?”
“还需父亲定夺。”
曹石也不推让,侃侃道:“为今之计,想破此危局,只能三法并行。
第一法舍车保帅。父亲您急流勇退,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第二法壮士断腕。楚云帮不用解散。但要放弃盐引,退出盐行。
把我们的盐场盐铺盐船等等,通通廉价卖给其他大商。分担压力,赚取人情。
同时,不惜代价,重金结交地方和朝堂有话语权的官员,勋贵和内侍。让他们为我们说话。
第三法最为重要,远遁避祸。两淮,江南,甚至湖广老家都不能待。我楚云帮当迅速轻装,南下入粤……”
前两法曹太一并无反应,待听到第三法才微愣。
曹石眼光熠熠,神色热烈:“东南海域有四小寇屡屡作乱。若我楚云帮助戚帅将其剿灭,必得巨大声望。朝廷也不得不重新审视我帮。
就算建功不成,闽粤远离北都京师,我帮龙入大海,也可逍遥。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
而那些心怀歹意之人,必乐意借四小寇之手铲除我们,相反不会阻扰我帮南下。
简单说,就是把父亲的创业之路,重走一遍。只不过这次,由儿子来走。若能三法并行,当能东山再起。”
“破而后立,重新创业?”
曹太一望着儿子,轻轻说:“你选择了一条修罗之路啊!”
“父亲不必担心,此法看似艰难,实则也算照葫芦画瓢。”
曹石说:“开国之初,太祖爷有心杀巨富沈聚宝。沈聚宝舍倾家之财,换活命生机。全家充军到云滇蛮荒之地。
然沈家后人自强不息,在云滇自创事业。待时局一变,大张旗鼓回归江南。
即至现在,又成世家大族,还是赫赫有名的江南三鳄之一。他沈家能如此,我曹家同样能!”
年轻又像父的长子,浑身燃烧着青春的雄心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