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告别时

《当她告别时》

第53章、突蒙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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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夕的提心吊胆并非多余。三三两两迎面而过的柳西人莫不在心里打出一个问号。但柳西不是永福,柳西人果不如永福人的奇异想象能力。他们多不过是为莘夕与云峰走在一起而感讶异,云峰可不是小娜以前的男朋友?这也就够奇怪的了。然而,柳西人不特是身体懒散,连思想也懒散,根本不高兴对别人的呈打破沙锅问到底。莘夕要不是真爱这个她自己都觉得不该爱的人,她才不怕什么呢!走过村委会礼堂,是个三岔路口,路旁生着参天的老榆树和椿树。莘夕俄而记起小时候背着和明珍、勇子他们几个一齐上学的儿事来,这感觉真好,人忽地回到了十几二十年前了,回首以往做孩子时,是多么欢乐、多么无忧啊!但那时,好像又并没有太多快乐感觉,总在跟妹妹吵架,总为妈妈偏袒妹妹而气急落泪。谁能料定呢?没准日后又回想今天,认定这时节有多美好。莘夕的心缩了缩。除了会堂和一些树,一切都变换了,初时的那些伙伴儿,有谁过得十分如意呢?在所有人眼里,竟无人否认自己是个十足有福的人,过着理想的生活。可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理想生活呢?有没有十足快乐幸福的人?凡人所得,有多少不遂心意的事儿搅和在生活里,谁避得开?莘夕因想到这些颓丧的问题上来,低着头走路,显得很寡合的模样。云峰虽时不时与天儿低语几句,实则一直瞟着莘夕。他怎么猜得透莘夕的心事?也没敢瞎猜,爱情是一道灯谜,只有走近了,看清了,才能随意猜测。她允他走近看清吗?他没有底儿,不敢冒昧。

莘夕忽然望他笑了笑。他心里高兴呀,问她:

“笑什么?”

“没笑什么,”莘夕想到他许是个极细致的人,禁不住有丝儿慌张地说,“你倒不计较这个。柳西人要笑话你的。”

这是信口所说,莘夕怎么知道人家会笑话他呢?云峰故意问:

“为什么?”

“为什么?”莘夕重复道,她想,他不是太单纯了就是有意逗她;她决定回避这个问题,“天儿,小心脚,不要把叔叔的衣裳弄脏了。抱着天儿累吧?你把他入下来,让他自己走路。”

天儿不下来,云峰也不放他下来。云峰想:这不但是她的儿子,还是不知承受过她的多少爱抚和温情的一个人;可惜并不是个良导体,不能将她的爱与情通传过来。他试探地问:

“这些日子在家做什么?怎么一直不过来玩儿?”

“你怎么知道我没来过?”

“绝对没来过,我错不了。知道为什么吗?”

莘夕不敢看他。她听出他的语气不大对路,紧张而且慎重,话里有话。她突然害怕起来,甚至有些微微颤栗了。渴求已久的梦莫非就要实现了!那是一道危险的崖,她似乎已经看见了毁灭的征兆。她几乎可以肯定了——要不是关系到她自己,她早就识透了——这个男子喜欢自己。只要清楚这一点,什么都可以有很充分的解释。毫无疑问,他在关注自己的动向,他好像早就在窥视她了。

莘夕感到口渴,身上发烧。天哪!她想,难道他爱上我了,正如我一见难忘地爱上他?难怪早就觉得他这人怪怪的。那次他骑车送她的情形历历在目,每一点滴无不表明着他有那一层意思。莘夕记起那些有关他的梦,侧头想:真像是有缘一样,冥冥中早已安排相会相亲,原来这也是不差的,并没有太残酷地戏弄人。爱就爱吧,以下该怎么做呢?看他,已够沉着的了。

一个的心里千曲百结地打着转儿,另一个也不是傻子,隐隐看出了心里人的言行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他终于知道了,只要一切不出意外,他相信这个女人是爱他的,没有必要寻求太细致的解释。爱就是爱,本就很单纯。他也想:以下怎么做呢?爱虽然没有分别,各人的处境到底是不同的。在她,也许幻想则可,真做起来不行,肯定不行。社会对男人毕竟松弛一点儿,它却不会纵容一个女人轻易暴露她的情感,各方面都有非同一般的阻力。一张张黑洞似的嘴巴随时对准着任何一个想要越轨的女人。他想:我是不怕什么的,可是她呢?顶得住世俗的攻击吗?她要是不怕,也定然不会这样抑制自身。她怕,所以她能隐忍着过活。她的坚强可能对应错了位置。她的冷漠是自卫的武器。但在他面前,这件武器不复出现。防止真情泄露的唯一方法是忧虑,他看出来了,不忍心突击式地击溃她的防线。他够兴奋的了,为今天的巨大收获。两个一见钟情的男女彼此心照不宣地走在了一起。他们从对方的眼神里均已看到了自己的小影像,印证了以往所有的相思之乐不是自行陶醉。

只是他们都没有将一个“爱”字出口,一小半为自己,所闲言碎语、冷眼热讽;一大半为爱人,害怕令爱人名誉扫地。他们两个虽是很有思想准备的年轻人,深深厌恶传统积淀的渣滓,可身处这么一种文化背景之中,无论怎样挣扎都是显得无力的,不可能完全抛开顾虑。

莘夕想:对我,精神恋爱已足,哪里还敢再有更大的奢望?只是对他算为公平吗?他还没有结婚,缺少一个安全的形式。我不能毁了他。也许我是夸大其词了,但至少全很大程度地影响到他以后的生活。即使有往好的方面影响他的可能性,也不排队贻误他的前途的危险出现。这样,我断断不可去赌。他必须结婚,然后,我们若能保持住这样的爱情,该多么美好啊!既然我们被限制得牢牢的,我们何不摒弃世俗的爱欲,作柏拉图的信奉者?只有此法,才能两全其美。

鉴于上面的思考,莘夕已幻想出精神恋爱的诸多高尚唯美的画面。她甚至快被自己出奇的想象感动了,以至决定了日后的情感路线,只是尚且不够坚决。她对自己(对云峰也有点儿)的有关于爱欲方面的自制力仍有些儿怀疑,为此,她联想到了许多难眠之夜醉于**的记忆。她不是那么渴望他的拥抚和相亲吗?她肆情地幻想与他**的情景,与他肌体揉和触动的感觉,与他唇舌胶着的极度兴奋感、颤栗感。为那些,她岂不是甘愿付出一切?可怕的欲望啊!那么紧地箍着一个女人的心,一该没有放松过!

莘夕注视了一下行道树上的几只机警的麻雀,心情忽又紧张起来。她不明白自己真正的意愿究竟是什么了。天阴得厉害,似乎起了点儿风。她瞥见他也望了望天色,然后自语了一句,她听不清楚。耳朵里面嗡嗡地,她听什么都不太清楚。柳西的人撞面而过,有几个不爱言语的人并未与她招呼。她也没留意到,只看见柳西的湾门口愈来愈近了,与他道别的时间也愈短了。道别在所难免,重逢又将是哪一天的事情?这问题搁在云峰心里,同样是不能预料的。他不能继续往那边走了,不得不放下天儿。他立定,看着莘夕。

“回去吧,”莘夕轻声说。

“你大概得住一夜了,看这天色,就要落雨了。不要回去,明天——”

“你回去,我在柳西住几天也没准的。”

“带天儿到我家里来玩,”云峰忽而说。

“那恐怕不行。我不太了解你家的——我这人,最怕受拘束了,不喜欢和陌生人一起——”

“我是陌生人?”

“不是说你。你家只有你一个人吗?”

“还真巧了,明天都走了,就我一个在家。信不信由你。过来吗?”

“不行——”莘夕咬了咬嘴唇,对他笑了笑。

“我明天早上去米酒馆等着,你过来吧?”

莘夕不敢应他。他看看她,终于还是走了。莘夕来不及想什么,就见春姑和玲利过来了。春姑大声对她说:

“莘夕,你才来呀?刚才跟你在一起的是云峰吗?他是什么意思呀,想吃回头草了?你和他说了什么?”

莘夕不知如何回答。玲利插嘴道:

“你废话才多哩!我们快去买点菜回来,你也不看天就要下雨了!”

两个人嘻笑着走了。春姑回头还对莘夕说:

“你家富枝和元生去市里看病去了,前两天就去了的,怕是住院了吧?她是不是向你借过钱的?”

“没有呀,”莘夕说,心里并未作惊,以为生病是很正常的事情。

春姑走远了,莘夕还听得她的话传来说:

“没借才怪!谁个不晓得?她妈还跟我讲过好几回,说她手脚松,不晓得让人骗多少回才肯放明白一点。不过话说回来,薛平那小子会赚,得个会花的配着。”

莘夕听得生气,想:什么屁话!我成了个败家的老婆不成!越发不曾把元生的生病当一回事儿放在心上。心里一生气,就又不想回娘家了。迟疑了一会儿,自和自说:若是不去,更不知春姑她们会胡谄什么了,索性硬着头皮去呆一回,再走无妨。目光所至,却见云峰将走进他家院落时,跑出来一个极窕窈的女子,嘀咕几句,挽了他的手进去了。莘夕想:他有妹妹吗?好像没有呀。那么这一位又是谁?心里忽又难受,猛然记起这女子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她怔了怔,牵了天儿走进柳西。

柳西近几个月来又有一些变化。因是下半季,赶冬前盖楼房的不少,现途经的已经开工的有两家,一是村妇联主任张志芳家,另一家是元生的二哥银生家。柳西是个自由散漫的湾子,人人都有主张,不服从管理,历来的大小干部又是阿弥陀佛,怕得罪人,故而在湾体结构上毫无规则,不成体统,各凭心性在改造房屋,把原本整齐有序的梯进式的柳西拆建成今日的东参西差、南凸北凹的混乱局面。一个观察仔细的人到了柳西,从很多房屋的结构的细枝末节上都能发现一些问题,找出一些故事。且举几个小例子。

坐北朝南是整个大体的湾向,但经过这些年的时世变迁,方向似乎渐渐有些模糊了,南北把东西两方的位置占得差不多,这便使得屋基取向的选择性大了起来,只要不是正对着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方向就成(现在是把东西都不顾了,在这点上,封建思想自动有了改变)。明明可以一齐盖的两栋房屋,偏偏要错开时间,避免合作。可以节约的土地,非让它躺在夹缝中形成死地。能够在同一水平线上并造起的屋舍,后来者处心积虑地非得偏转一个小小的角度,用行动说明农民们喜欢各人心中抱定一个方向的事实。他们好像对别人所取的基向没有信心——基向可不是日后发展的兆向?事关重大;而他人的基向已为人所用,没什么价值了。他们的价值观唯在此等神秘莫测的物事上表现得积极而且突出。有少数不可调转方向的,便拼死拼活地执意要挪前一步,把屋基超出那条水平线一米半米的,要无声地赶个“前”;被超出的人家岂肯让步?好戏就此上演,从争吵到公辨,从口角到斗骂;调解不成,意见永远达不成一致;公了不听,公也管不了,私了又怎么个了法儿呢?最后只有打一仗啰,打败了的算输理,房子仍得盖,从此两家老死不相往来。这在柳西是屡见不鲜的,连易长征家都超出了隔壁易长安家一臂远呢!但那是和平解决的,易长安搬走了。所有的争斗中,犹以易大毛和二苕两家为典型。二苕打败了,他老婆葵凤却并不因为小雨是易大毛的侄儿媳妇就拒绝和她交往。葵凤是个怕寂寞的女人,可她从来不怕男人。还有一样可举的例子,就是并盖起的邻里隔壁楼舍的高度,除了一些个亲兄弟合盖起的楼房一模一样,有些齐头并进的味道外,一条线儿上的其它房屋都不可能“齐头”。你的屋比他的高出二十公分,我的就要比你的更高出一截儿。结果是,最初盖起的楼房成了最矮的。当初风光过的房屋现在成了垂头丧气的。反过来,起先被人瞧不起的如今可扬眉吐气了。

为什么兄弟两家之间砌起一道莫名其妙的短墙?为什么有一家身陷囹圄,四周的房屋几乎要把它围个水泄不通?为什么偌大一个柳西,各处的本来宽敞的路面消失得差不多了,代之以占领则赢、圈公为私的场院?为什么——你想得过来吗?假如我们可以套用一句现成的标语的格式来评判的话,就是:人心涣散是根本,领导不力是关健。人众的共同点是自私自利。

张志芳家的工事进行着。银生家的却被勒令停工了。城建办公室的人来申明,他家超占了宅基地,要罚了款后再行动工。正闹得欢呢!莘夕不爱凑那热闹,且城建办的人中的一个是她的老同学,长着一副可厌的下流嘴脸,令人避之不及。她一路抛不开对刚才云峰家那个女子的想法,忽隐隐约约记起在米酒馆见过她,现在不过是衣裳颜色不同罢了,样子还没变。那么就是她了。她不是说她有个什么了不得的意中人吗?难道就是云峰?这就难怪她那么样地赞美自己喜欢的人了。唉!她沉沉地想,模样儿是配得上他的,但不知心性品格如何,料也不是太糟糕的女子。想着想着,不妨撞见易老谓。

易老谓勾背伸颈地望着她,自然,仍是爱说话,却不再什么“所谓所谓”的了。他亲切地叫莘夕姑娘,称了她娘儿俩一声好儿,说:

“回来看望爷娘老子?都是有福气的人,前世修得好。不像我们这些造孽的!”

莘夕见他竟干枯了,眼圈儿眍了,头发也花了,显露出沉沉死气,全不是几月前所见的那个爽朗本性的易老谓。又听他如此说来,料必是小儿媳茹英让他怄气了,便问:

“大伯,您身体欠安么?”

“连你敢看出来了,”易老谓笑了,整张脸像一张尖尖的核桃儿;他摇摇头,说,“大限到了,铁人也要变成枯柴。我倒不怕死,迟早还不是一死?只是见了这些断了子孙后路的人就急死!死也不能安心呀!都是些守不住江山的败家子,往后子孙没有土地,靠什么过活吃饭呀?北头几十亩地又让征去了,只要现成几个小钱有什么用?那是子孙后代的饭碗呢!现在只剩一点儿河田,那够柳西这大几百号人吃饱?收成好呢,还差不多;逢上个灾荒年——他们反说我,反正没您个十子八孙的,干急什么?饿肚子也是别人的事儿。姑娘,你说我是瞎操心吗?”

“那您是站在这坡口上着急呢?”

“我没去处,天天站在这儿看。晓得还看得见几天?都变了,变了,不用三、五年,就没有柳西了。可惜这么个大湾大落的,就这样让人拆散了,分并了。往后恐怕连阴宅都没地儿呢!不如早死的好,能得块清静地儿。听说明年就要实行火化,我可不想给烧成一撮儿灰!”

“您的意思,我也明白,”莘夕说,“可不能总守着土地不撒手吧?我们生在了这样的位置,只能说去适应发展的。征用土地是发展所必须的,谁阻止得了?这本是好事,您怎么往狭处想呢?您是最明白的人,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给儿孙作马牛。您想那么远干什么?白怄坏了身体,于人也无益。又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说,您是多虑了。”

“那是,这世界没有我也一样。”易老谓叹口气,说,“你也不明白我。以后会明白的。”

易老谓虽怨莘夕不理解他的痛苦,但听她说话婉转柔和,和自家儿媳妇茹英真正有天地之别,故不恼她。莘夕才安慰了他几句,便辞别了他,倒叫易老谓搅得心事重重的。回想他原本也几分道理。既得利益当头,谁会听他的?也没法子听去。与开发方讲条件,无非把口张大点儿,顶得了多大的事儿?永福那边自己所得的一二亩地都交给大嫂一家耕种着,不知会不会有要回来自种的日子。这几年越发懒了身子,灰了种田的心,兼之薛平也不主张她辛苦,总说往开处想,劳累一年也许抵不上他在牌桌上一个小时的输赢。不种就不种,反正过得下去,不须为吃穿用度发愁。娘家条件也好,即使不当依靠,也不至于须她贴补,所以才决定脱产。玩得久了,又总以为是太闲适的缘故,招致情绪不稳定,难说种田后就能和她们一样变得充实。这时就恢复了点种田的愿望,又联系到云峰身上去。她想:若是和他在一起种田过日子,该多美啊!什么也不用去想了,只安心与他一同打发掉生命中这一链一链的时间。他穿起粗布衣裳,像他们那样粗鲁,骂骂咧咧地赶着牲口去耕地,像他们皱着眉头高谈阔论,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睡觉打呼噜,瞪着眼睛喝斥老婆,赤着上身去河里打鱼——到了夜里,他像一只温柔的羔羊,又像一只欢跃的小鹿——呀、呀、啐!又异想天开了!你会爱那种男人吗?他又怎么会变成他们那样?不可能!

莘夕想得高兴起来,眉眼间现出笑意。再与沿路的荷花、萍姑、群英、红菊等招呼过,就到家了。门开着,桂华却不在家。小娜在楼上看电视。莘夕由着天儿找人玩去,自己在堂屋里坐下来。条台上摆放着好几瓶酒,家里人都不喝酒的,这又不是上次林海建送来的,星子也决不会买酒,他反对爸爸喝酒,那么是谁送的?莫不是爸爸收的人情?想来想去只有那一种可能,心里就厌烦起来。她不明白,爸爸怎么愈上年纪愈变得可憎,让人瞧不起了。当年他是多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未必那只是做子女的误觉?现在,连他说话的味道都叫人反感,本身固有的好品质都没了,坏毛病倒是一天比一天多。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反而觉得妈妈也有不少以前没发现过的优点,比如她对家里每一个人表现出的耐性。偶尔念及,莘夕竟觉得鼻子发酸,以为自己历来太过了些儿,对不起妈妈。这家里每个人也是,都在为自己活着,只有妈妈一个。她可不是苍老了吗?眼中顿时又浮现出易老谓残败的光景,憬然自语道:

“她也有那么一天的,我也有那么一天呀!每个人的一生都并不长,为什么不能互相体谅?我还在怪她什么?以后改变了才好。怪来怪去,只怪我想得太多。说是看透了,其实哪里看透过?从此改了吧!”

此时对母亲积存的怨恨消去大半。由母亲又想及妹妹小娜,知道,等她结婚了,僵化的关系方可望得到缓解,内心极愿和小娜冰释敌视的现状。这一时半会儿,自然不大可能。小娜自满,莘夕也有点儿自傲。两人谁也不大乐见谁。

桂华去小雨家找姚氏叙家常了。正说到姚氏的病根儿上,听小雨在后门口儿说:

“哎,天儿,你来了!妈妈来了吗?”

又听得天儿的声音在说:

“来了。”

桂华忙别了姚氏,插出后门来,边走边叫唤:

“天儿,我的宝贝儿!你好算也舍得来一回呀!快过来,让外婆好好瞧一下。”

她奔过去,揽住天儿就亲了几口他的小脸颊。天儿喊了外婆,说:

“你快回去做饺子给我吃,我要吃瘦肉馅儿的。”

“你一来就要吃饺子,你妈在家里克扣你了吗?”小雨笑着说。

“他多精!”桂华回头对小雨笑道,“他什么没吃过?以往栽着给他吃他还不要呢!这回难得他想吃,我还不赶紧做去?”便抱紧天儿,往家去了。

姚氏出来对小雨说:

“什么了不得的!一个姑娘来了就喜成这样,又不是什么稀客。”

小雨白了她妈一眼,说:

“人家不是稀客,像我大姐来了才算是稀客!”因喜欢莘夕,想找她说说话儿,便跟了桂华去。姚氏低声埋怨说:

“羡慕人家做什么?以后有得你羡慕的呢!只怕明珍也走场大运,到时候看你怎么说!”悻悻地进屋,摔上后门。

莘夕在家坐了一会儿就觉得闷,刚要起身去楼上,听妈妈的声音传回来。她到门口看,妈妈抱着天儿往家里走着,因笑道:

“您快放下他,让他自己走。”

“落细雨啦,”桂华说,“你快把院子里的衣服帮我收进去。哪晓得你们今儿来呢,菜也没去买。”

“别把我当客。我也不想吃什么的,不用去买。”

“天儿说要吃饺子呢!这个容易,我立码去集上买肉。”

桂华清好篮子,莘夕已收了衣服进来。桂华说:

“你这些天好吗?倒遇见过几回你隔壁的几个女的,到底不大放心。前次你爸他们分回了一箱雪梨,你爸还念叨你爱吃那个,要小娜送一半去。恰好小娜急着去了趟武汉。我还留着二十几个,等住两天再带回去。”

“这时节还放得住吗?”莘夕问。

桂华拿盘子去盛了几个出来。那梨色泽金黄,一般样大小的个儿,见之生爱。桂华说:

“我去洗几遍,你再尝尝。天儿只许吃半个就够了。天气不好,怕凉了孩子的肠胃。”

洗好了出来,莘夕拿一个尝尝,香甜脆嫩,极其可口。莘夕切了一小半吃着,边问一旁笑嘻嘻看着自己吃梨的妈妈问:

“爸爸还好吧?”

“他?总不是那样,不好也不坏。抽烟,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莘夕早闻得爸妈的房里充满烟臭,相信妈妈所说,摇头叹道:

“真没有法子了。但愿他日后不是太难受才好,只怕到时连死也难。我听我们那边的村干部说了,他日常心平气和时都喘不过气儿来,老远听着都吓人。他怎么不戒了烟,反而更变本加厉了呢?他以为他的病不是抽烟导致的?”

“这样的话,我对他说了何止千百遍,他当作耳旁风,反喷我说:‘我吸的是我自己的,要你们哪个买了不成?到时候靠你们再说。’我不是说了,到时候能靠孩子们倒好,只怕等不到那天,自己就害死了自己!他说我放屁。这屁我也懒得再对他放了。他哪里晓得是为了他好呀!以为都跟他过不去。”

莘夕看着妈妈想:可怜这一个老的!爸爸终是这样一个鄙陋的农民;想当年自己是如何地尊敬爱戴他,岂料他原来是个难得一见的愚顽无比的蠢男人!妈妈是个好强的人,爸爸虽然花几十年功夫才当上个村委会副书记的职位,在她,未必有如她脸上展现的那份光彩和荣耀。凭自己的感受,要一个女人和爸爸这种男人生活一辈子,简直是罪过。他没有半点儿耐心,自私到可怕的程度也不自知。对老伴儿,他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体谅“(当然,也并不苛刻),这是他的寡母对独子的一味溺爱所致。然而,他的孝顺同样令人惊叹,似乎也是他引以为荣的唯一资本。从各个角度比起来,薛平比爸爸不知要强多少倍。薛平烟酒不沾,什么都听从她的意见,手脚也勤快,脑子也不蠢笨,长得也不是很丑。她竟然那么讨厌他!妈妈怎么能够那样维护、尊重爸爸呢?是妈妈没思想,欠缺知识,还是自己不知满足?起初对林海建念念不忘,总拿他当一个偶像去与人比较,故而看低了丈夫吗?

桂华见莘夕不同往日的冰冷难近,全变了态度,心里不觉大为愉快,且寻思:莫非谁个开导过她,让她改变得这样?佛祖保佑,她从此对这一家人亲热起来吧!那才好呢!桂华喜滋滋地说:

“我快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备中饭,早点吃了饭,叫几个人陪你搓麻将。”

“您不要急,我在家还不天天玩儿,正腻烦得紧,哪里还想到这里来玩那个?随我便好了,我四下里走走看,和人叙叙家常。”

“那也好。我就去了。”

“您拿把伞。”

桂华打着伞去了。莘夕便欲去星子房间里看电视,却听得进来一个人说:

“稀客,稀客!”

莘夕回头,见是小雨,便笑着让座,且说:“什么稀客,你也学会这一方的客气话了。你坐下,我正没个说话的人呢。”

“小娜不在吗?”小雨指指上边儿,“她这几天好像不太舒服。”

“我没见到她,不知道她怎样。你大姐好吗?她几时来过的?”

“可巧儿,她昨天还来过,也问了你呢。你要是赶早一天,或她迟一天,就碰上了,也好聊聊天,”小雨打量莘夕,叹息道,“真是不能比了,我大姐都糟成什么样儿了!和你站在一起,看来要大你十岁不止!又黑又瘦的,也不顾外表,活脱脱像个非洲难民。”

莘夕由小雨的话大致联想到明珍的样子来,替她有些儿难过。她只说:

“怪地方太差,怕不是汾镇最偏僻的地方吧?叫她怎么拼命也不济事,孩儿又多,不是说‘儿多母苦’?可见后事呀,没半点可以预料。做姑娘时,她真是得意人。”

“只怕又怀上了,”小雨冷笑着说。

“没结扎吗?”莘夕吃惊地问,“这是何苦!那地方管得不严?”

“先也听说结扎了,哪个晓得是怎么回事?多半是假结扎,哄哄上边儿罢了。不过也是,要是拿定生个男孩,吴强那畜牲也许能变好点儿,他们一家也不得把我大姐不当人看待。他们在地区医院有路子,过些时去照B超。唉!盼她走回运呗。不定生个儿子,一家人有好日子过呢!”

“也是。有时也不能说孩子多没好处,反正一个带也是带,多几个也能养大。日后明珍会享几个姑娘的福呢!倒是我,福享在了头里,不算是有福的人。”

“怎么会!你是有福的人,八成一生不会改变。你说,各人的命运是不是早就裁定了的?”

“最好不要信什么命不命的,”莘夕说,“命运就是你自己的信念。凭信念去争取,你就永远不会得个坏的命运。你说你自己的命运如何呢?”

小雨略带兴奋地说:

“我觉得我日后肯定有好日子过!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做成了老太太,儿孙满堂,个个有出息,又体面又孝顺。我穿得珠光宝气,像个老妖精似的。我从没做过那么快活的好梦呢!”

这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莘夕说:

“难得明珍有你这么个乐观的弟媳。你不要厌烦她,日后你心里自有可安慰的。我倒想起来了,我富枝姐过得还好吗?听春姑说,她和元生去市里看病去了,几天没回来,是吧?”

小雨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低低地说:

“富枝也是,谁不嘀咕她!好好一个男人,被她侍候成什么样儿!要不是宝如和我说,我还没注意到,哎呀!不成人样儿了!脸颊瘦成了两个荡窝儿,卡黄卡黄的。亏宝如老早就劝她给元生去大医院看看去,忧着元生拖出个什么大病来。她又是拖又是捱的,直叫没钱,说医院的门儿进不得。这厉害关系的,进不得也得进呀!宝如还说借钱给她的,她不要。你也晓得,她别的不好,可从不兴借账,人是最最直落的。再说,宝如也不是挣了十万八万的阔人,能存得几个小钱?我叫她找你妈去借,她不敢也不肯,只推说要借也去找你借,还是拖呀拖的。这不,等不能捱了,她才慌了神儿。我看她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的事儿呀!”莘夕焦虑地说,“她为什么不去找我呢?这傻子!你说来听听,元生有什么症状?”

“大致就是吃不下饭,肚子疼,又腻猪油。这样子起码有两个月以上了。”

“你没听别人言语什么吗?大家怎么看元生的病?”

“这不好说,”小雨吱吱唔唔地说,“只怕是很不妙。我猜,恐怕——”

莘夕的心直往下沉。待会儿,她问:

“我妈不管她么?”

“哪有真不管的?好几次买了鱼肉叫贝儿送过去呢!听说偷着给元生塞过钱,不叫富枝晓得。”

“元生的哥哥们呢?他们都是过得好,再没看着不搭救的道理。”

“那真见鬼了!都说事到临头,兄弟帮忙。我看倒真应了那混帐话:亲戚唯愿亲戚有,兄弟巴望兄弟无。金生和银生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一个比一个奸滑小气,要不哪里能发财?他们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能指望他们去吗?元生妈素来又讨厌这一家子,理都懒得理他们哩!”

莘夕便说:

“只望还早,能治好就太平了。”

她由小雨的话自然想到元生可能患了癌症,心里猜测元生危险得很,只怕没什么大的希望了。若真是肝癌,哪里治得好?首先就没那费用。农民耗不起这种病,它是灭顶的灾难。

那么,表姐以后该怎么往下过日子?再没和小雨聊别的话题的心思了。小雨瞧见外面雨下密了,怕再落大了不好回家,就自去了。

莘夕牵了天儿到星子的房间里,把电视打开。天儿很少来星子房间,见到那群憨态各异的小泥人儿,极是喜爱,一个个拿着玩。莘夕由他去,只教他手脚小心点儿,不要弄坏就是。忽见床头柜上摆了张照片,是个颇有姿色的艳妆女子,心里纳闷儿:这个是谁?星子新交的朋友吗?按理,星子定然不会喜欢这种女孩子,怕是哪个老同学也难说,也并未理会去。

不过一时半会儿,桂华买菜转回。雨果真大了起来。莘夕下楼和妈妈一起包饺子,一行说着富枝的事儿。桂华满脸不高兴的,只说富枝太不争气,教不会她做人的理儿。莘夕想各人角度不同,怪不得妈妈鄙视富枝,遂不言语。桂华揉好了面,莘夕已剁好了肉馅儿。桂华便喊小娜下来帮忙。小娜拖着拖鞋下来,喊了天儿,和他逗了几句,也不怎么理莘夕,自去洗了手来帮忙包饺子。

两姐妹的冷漠中间夹着做妈妈的,少不得左右调停。

等近中午时,饺子包好了。桂华去厨房里放了开水,预备下饺子。莘夕喊了天儿坐下,静生生地说话儿。

不妨富枝奔进来,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红肿着一双眼睛,进来站着也不说话。

【作者题外话】: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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