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暮色的黎明

《北方有暮色的黎明》

(四)原来,你并没有那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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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船上寂静无声。四处静谧,安静的好像平安夜。不知怎的,就连今夜海上的风都格外温柔,并没有大风大浪使得船体到处摇晃。

甲板上空无一人,这个点还没睡的估计只有我们和那些工作人员了。结了冰的地面上铺着防滑毯,白天被船员们扫出的道路现在又被白雪覆盖住了。也许是为了让这里全天看起来都能有点生气,所以船头象征性的亮着几盏灯,灯下,雪花飞扬。白天繁华的这里现在安静极了,安静到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别哭了,在室外流眼泪可是会被冻住的。”大豫带我走到甲板的楼梯处,在身上摸索着,他找到了自己的烟盒。含了一根在嘴里后突然意识到我就坐在他旁边,于是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对不住了啊,馋了,抽个解解。”他颤抖着双手试着点火,却发现因为温度太低,打火机根本不听使唤。经过数次摁压,一个虚弱的火苗摇摇晃晃的蹿了起来,在风中努力行驶自己的职责,刚把烟卷点燃它就自己熄灭了。大豫松了口气,把火机塞回口袋,闷声抽了起来。

我没回他,在黑暗中低着头一动不动。周围的光线只是能勉强看到周围的一点点环境,还若隐若现的。黑暗就像是一只饥饿的怪兽,抓紧一切机会去吞噬周围所有能看见的光。这个时候,天空再一次飞起了雪花,不一会就在我身上镀了一层白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在融化,我突然感觉很冷。

大豫扭头看了我一眼,伸手擦掉了我身上的雪花,然后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很显然他不想让我听到,但在这寂静无声的黑夜里,这样的叹息声真的格外清晰。他又点了一根烟,猛抽了一口。黑暗中,我看到红色的光点迅速移动。大豫吐出一口气,说到:“很抱歉啊孩子,本来是带你出来玩的,没想到还要你一直为我这个事担心。”他在苦笑。

我还是没说话,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能无声喑哑。说实在的,这一路上我并没有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大豫的身体。第一次来北极的我一直在忙于欣赏各种从未见过的外界事物,只有在对外界事物的好奇心过后,我才会注意到饱受病痛折磨的他。可是,难道该道歉的不应该是我吗?当初提出要出去玩的人是我,一路上不停找茬的人也是我……我对不起大豫,也对他刚才的那番道歉无言以对。大人们总是喜欢以各种我们根本没法接入的话题作为切入点,想以此加入我们的世界。所以我依旧沉默着,浅浅的摇了摇头。

大豫猜到了我沉默的缘由,他把烟头压灭在雪地里,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你知道吗,我们之所以能在这片海里飞速前进,可全都是挪威暖流的功劳。”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如果我没记错,那挪威暖流应该是和北大西洋暖流是一个方向的。”

“我知道,它们都是北大西洋上的暖流,而且也正是因为北大西洋暖流,地处北极圈的摩尔曼斯克港才能称为终年不冻港。”

大豫笑了:“这么厉害啊,想不到你对于这些事记得这么清楚。”他感叹道:“20多年了,上初中的事我早就忘干净了。”

因为初中给我留下的记忆并不是那么美好,所以我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上初中的我成绩并不是那么好,尤其是数学偏科严重,所以总分常常是不高,一直在普高线上下来来回回的逛游。这种既不算完全的学渣又完全不是学霸的人在学校的地位是很低的,在以成绩定好坏的三年里,我压根就没当过一会好孩子。

想到这里,心情愈发沉重。有那么一刻,我想逃离原来的世界,逃离分数,逃离试卷,逃离老师父母的不解,逃离同学的欺凌,逃离那些“你根本考不上高中”的诅咒,逃离“坏孩子”的标签。我想留在这艘船上,想就这么在这艘船上漂泊一生。至少这里不会有人因为我的分数不够高而瞧不起我。

可笑极了,相比回去要面对的那么多压力,三年时间竟然比一辈子的漂泊流浪都可怕。

大豫又一次感觉到了我的沉默:“怎么了?”他好奇的问道。

我说我没事,但我随即又把头低了下去。

“你有心事,你在瞒着我。”大豫往我身边靠了靠,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有什么心事?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说不定我还能为你办点什么呢!”他是最理解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全心全意倾听我心声的人。在大豫眼前,我所有装模作样的演技都变得拙劣无比,就算我伪装的再怎么完美,他也总是一下就能看出我有什么心事。

我其实很需要这样一个能一眼看穿我心事的人。

雪下得更大了。

“大豫,”我努力保持冷静,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但我骗不过自己,开口的那一刻,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往外奔涌。我颤抖着声音,擦掉滴在眼镜上的眼泪:“你会不会觉得,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坏孩子……”

“不会啊?谁这么跟你说的?”隔着围巾,我也能看见他一脸疑惑不解的样子。

“我考不上高中……叛逆不懂事,爱和父母吵架。我成绩也不好,考高中的希望都没有,周围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你考不上高中就完了。我不想当坏孩子,我想好好学习,我想考高中,我也想当一回好孩子……”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这几句语无伦次的话几乎就是我14岁的全部呐喊。刚才流到围脖上的眼泪已经在顷刻间被冻住,我现在下巴下面就是一片冰印,一张嘴就能碰到。

大豫半天没说话,他一时半会没法分析出我那段毫无逻辑的话到底是要表达什么意思。又过了好长时间,他貌似是反应过来了,一伸手抱住了我:“你不是坏孩子,相信叔叔,你不是坏孩子。”

我知道,如果自己这么问他,那他一定会这么告诉我“我是个好孩子。”但是我就是需要这样一个肯定。

他的怀抱有种久违的温暖。我拉着他的衣襟,哭得更凶了。

“知道吗北宝,”几分钟后,我慢慢的平静下来,大豫接着说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他微笑着,“所以说,你肯定不是坏孩子。”

“你怎么这么确定?”当习惯了坏孩子的我对于这个结果还是非常的不放心。

“那你说,我是个坏人吗?”大豫反问我。

“不是。”我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

“那你就更不是了,”大豫推了我一下:“你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你想,我都不是坏人,那你更不是了。”他又继续把我抱进怀里:“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叛逆,所有家长眼里的叛逆,只不过是青春期孩子得不到保护ta的人的理解,又找不到合适的倾诉方式的一种自我保护罢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不是。

“活到现在,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人了。”大豫看了一眼眼前没过脚踝的白雪,什么也不说。

“为什么大人们永远都不理解我?我做错了什么?”

“错不在你,谁也没错。”大豫慵懒地说着:“几乎是所有大人,他们都会忘掉自己曾经也是个迷茫的小孩。他们就是这样,在青春消逝的一瞬间就会把它忘掉,然后用自己的成年人法则去要求一个还没有经历社会毒打的孩子立马变得和自己一样成熟。”他叹了口气:“孩子比你们更懂怎么去成长,这件事,谁也没资格去教一个孩子。”

我起身跑回酒吧,给他拿了一小瓶伏特加出来:“呐,喝两口吧。”

他半信半疑的接过酒瓶,咬掉上面的木塞,喝了一口:“哟,这回又不拦着我喝酒了?”可话还没说完,我俩就同时笑了起来。“酒好喝吗?”我怪笑着问他,完全看不出两分钟前刚哭过的样子:“我还特地问酒保要了一瓶他们在俄罗斯进的原装伏特加。”

“说吧,有什么事求我?”大豫有点不屑的回答道。

果然,我什么也瞒不住他。既然被识破那我也没必要继续藏着。我往他身上靠了靠:“大豫,给我讲讲你年轻时候的故事吧。”

大豫猛的一哆嗦:“啥玩意?你要听我讲故事?”他下意识的把我推开:“没搞错吧,我年轻时候有啥可讲的。”他苦笑着,喝了口酒。

“讲讲吧,不能因为你一直作为倾听者,就忘了你本身也是个讲故事的人。讲讲你的心事,我来帮你分担一下。”我拍了拍胸脯,得意地说。其实希望他讲自己的故事不光是因为我想帮他分担一下,更主要的是我好奇他年轻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

他很少提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大豫笑了笑:“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有不讲的道理吗。”他又拧开瓶子喝了一口酒:“单独和伏特加太没意思了,我想喝莫斯科骡子。”(以姜味啤酒和伏特加为主原料的经典鸡尾酒)

“哪来那么好条件给你造鸡尾酒?你要是爱喝,回国我给你拉一车骡子。”

他笑了,我也笑了。

其实大豫的青春时代也不算太神奇太曲折,他就是个普通大学生,也是第一次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也是第一次结交到五湖四海的好友,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大学世界也没想象中那么美好。他和他的同学们一样,期待着自己未来在专业领域成名的一天。

“20岁的自己绝对想不到,原来我竟然这么普通,这么平庸。”大豫说:“我一边幻想着自己能生出一双无形的翅膀,一边又深切的感到自己终将一事无成。就算是刚生病的时候,我也还是幻想自己能不能有一个突然的机会扭转结局创造奇迹。后来我接受了自己的平庸,不再幻想也不再做梦了。不为别的,只为放过自己。我的青春,大概就是从自己不再做梦的那一刻结束的吧。”大豫苦笑着,大口大口的吞着酒,不像是在喝,更像是在狠狠地发泄着。

大豫年轻的时候还爱过一个女孩,那大概是他这一辈子里唯一一个意难平了吧。那个姑娘在大豫本科毕业去读研究生的时候约好了要等他研究生念完就和他结婚。结果在大豫结束学业去找她的时候,那个姑娘却早已经已经成了别人的情怀。

“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大豫有点哽咽,仿佛吞了棉花一样哽咽。“如果我们的答案注定是否定的,那你完全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而不是让我怀着对你的期待一直坚持到现在。”

姑娘自知愧对于他,大豫也什么都不愿再和她多言。

告别的时候,姑娘哭的撕心裂肺,不停的说着对不起,还提出要赔偿大豫一笔分手损失费。大豫看了看姑娘,看了看自己笔挺的西装,说了一句“算了,以后别再见就好。”他的一只手始终背在后面没有拿出来,因为那只手里握着求婚的戒指盒。他悄悄地把手拿回来,把那个烙铁一般烫的戒指盒放进了口袋里。

后来他们真的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这也许就是一个优秀前任该有的样子,那就是不要再去打扰一个不再爱自己的人。现在想,曾经那位年轻的姑娘也许早已身为人母,年轻时轰轰烈烈的爱情在年长之后变得不再值得一提了。

那时候,大豫24岁,对他来说,人生已经过半。往后的近20年里,大豫没有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英语里有句话,叫I loved you.”他还是笑着说。“你会永远怀恋过去,因为你总是把想象中现实没有的东西一股脑全塞进回忆里。”

“大豫,你为啥那么爱笑啊。”

“生活已经这样了,我总不能再天天哭丧个脸吧?”

“那你爱生活吗?”

“不爱,说自己爱生活只是为了放过早就遍体鳞伤的自己。”

“那是什么支撑着你一路走下来的?是爱和勇气吗?”

“爱和勇气只能战胜恐惧,爱和勇气战胜不了病魔。”

“我不会劝你去热爱生活,我只会告诉你,虽然活着很难,但活着也还是有幸福的地方。我羡慕你不是羡慕你的本领,我觉得自己够优秀了,没必要羡慕其他人。我羡慕的是你还是个孩子,你有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而我,在他们挥手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还有许多可以浪费的时辰。我真的以为自己还有许多可以浪费的时辰。”

雪下得越来越大,逐渐刮起的风让飞舞的雪花变得格外凌乱,我感觉到船在颠簸。看地图才知道原来我们已经悄无声息的驶入了北冰洋。

浪声轰隆,偶尔一声轻响是大豫咳嗽的声音,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我清楚地看到了大豫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摇了摇头。他擦了擦眼睛,这是睫毛上有冰粒的表现。

我忍着泪,一回身抱住了他。大豫这回也没有反抗,我们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在风雪中抱在一起。

大豫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但是我不可能对大豫的孤独感同身受。直觉告诉我,刚才他讲的故事只不过是他人生经历的冰山一角。我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我只知道现在大豫内心难以压抑的伤痛正在试图将原本微微愈合的伤口一点一点的重新撕开,让老伤冒出新血。

我揣测不出他的想法,或者说,我根本就没资格去揣测他的想法。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豫这么脆弱。

原来你,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

“你看,雪下得这么大!”我俏皮的说着,想借此挑起大豫的兴趣:“等将来有机会,我还去找你,我们再一起打雪仗,就像小时候那样。”

大豫没有笑,这次,哄不好的人变成他了。他咬下木塞,一口吐的老远,仰头把里面的酒喝的一干二净:“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待会。”

“可是……”对于大豫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要你走你就赶快走,别在这和我废话!”大豫急了,猛的一把将我推开,然后又扭过头去,紧接着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

他从来没吆喝过我,这还是第一次。

我当然不可能回去,大豫这个反常的状态让我十分担心。可是,一旦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我免不了又要挨一顿吆喝。所以我藏在甲板的隐蔽处,借着船上微弱的灯光偷偷观察他。

大雪模糊了我的视线,这点人造灯光在北欧的暗夜里显得微不足道。我看到大豫像一尊雕像一样静静地坐在原地。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还看到他用手捂住面庞,身体不断地抽搐着。

刚才被踢到一边去的酒瓶子已经被白雪盖住。时间更迭在这里变得格外迅速。

我拼命克制住想冲上前去的想法。我去了又能怎么样,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人后偶尔的脆弱就是大豫唯一的秘密。我不想看到,身边最阳光最乐观的人此刻竟然这么脆弱。我难以接受,或者说,我不想接受这个反差。

风声弱了一点,我听见他在唱《昨日重现》。和平时嘻嘻哈哈唱歌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大豫这首有点忧伤的歌,嗓音低沉,饱含深情。他唱出了回忆,唱出了他人理解不了的回忆。

历史对于旁观者来说只不过是一段故事,而对于亲历者来说,却是一段真实的欢愉和感伤。

这是他为数不多留给自己去回忆的时间,直到后半夜,他都在那里坐着,一动不动的在那里坐着。为了不让他发现,在大豫起身回客房之前我就偷偷溜了回去。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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