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暮色的黎明

《北方有暮色的黎明》

(五)你好,北极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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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大豫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不愿意讲自己的故事就是因为他经历的苦事太多了,多到不愿意倾诉,不愿意讲述。不知道昨天他发没发现我偷偷的躲在隐蔽处观察他,但是我们两个都形成了默许,那就是对那天晚上的事只字不提。很明显,大豫不想我看到他脆弱的一面,而我也一定会悄悄地为他守住这个秘密。

我知道,他希望自己一直都是我的光,一直都是那个没心没肺穷开心的叔叔。

所以,昨晚他那么难受只是因为喝醉了,对吧。

嗯,一定是这样。他比任何人都想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开心点。

进入北极圈后,雪越下越大。等船开到博徳港后,雪已经能没过膝盖了。这让船员们很是苦恼,因为扫雪的速度根本赶不上下雪得速度。几分钟前刚清理好的路没过一会就又被雪盖住了。没办法,他们只得在目所能及的地方都安放“小心地滑”的标志。可还是防不住不时出现的摔跤现象,因为只要是在室外,那必然防不住下雪,只要雪下大了,那路牌也会被遮住,所以,继前几天的晕船大潮过后,旅客们又迎来了第二波挑战:雪地摔跤。

这回我也没能幸免,经常是一出门就狠狠的摔在地上,被冰雪狠狠的上了一课。人生建议,摔跤的时候千万别笑,不然很容易摔掉大牙,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这几天,我明显感觉到船速越来越慢。前面几天在船上有种乘风破浪的感觉,往下面看,船尾的螺旋桨搅出了长长一片水花,甲板上也是风如刀割。结果这几天,一直都是风平浪静,船温柔的向前漂着。我猜,有没有可能是船长干脆将船熄火,直接顺着挪威海流一路往前漂呢?

虽然船速越来越慢,但沿途却增加了好几个停靠点。在这一大片北极冰原上,走一步寻一路惊喜。乍一看,每一处停靠点的风景都差不多。但我还是都会下船看看,去探索一下从未见识过的世界,尤其是那次在冰原村庄。

“亲爱的旅客们,”广播提醒我们停靠点的到来:“我谨代表慷慨的威尔伍德船长,欢迎大家来到这个曾经疯狂无比,现在也依旧古老疯狂无比的,冰上乐园。”

耶,旅程开始了。听到了吗,冰上乐园,冲就完事了家人们。

那时候圣诞节早就过了,但冰原上稀稀落落的村庄里还残留着些许圣诞的风情。在一个萨米人聚居的村庄里,随处可见积满了雪的圣诞树,道路上还残留着几个被风吹下来的圣诞彩球,据说这些都是往来的游客们留下的,萨米人貌似没有过圣诞节的习惯。村民乘坐驯鹿拉的雪橇出行,偶尔还可见雪鸮好奇的张望。北极熊倒是没见着,要是真碰见北极熊,我估计我也没机会回来写这个故事了。

“北极熊会冬眠吗?”我问道大豫。

“不知道,别问我。”他拒绝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四处打量着,村落不大,很小,甚至小到就像是一个营地,但里面却住了很多户人家,村口还有一辆雪橇,地上有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北极旅鼠打得洞。

“欢迎来到北极冰原!”大豫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向我介绍起来,看样子他不是第一回来这个地方了。“北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有很多极地原住民,今天我们也来体会一把他们的生活方式。”他指着在一旁排成长队的游客,问道:“要不要坐雪橇?驯鹿拉的雪橇啊,别得地方可见不到这么好的东西。”看着冰原上一道道车辙,他像个孩子似的两眼放光,“不光有驯鹿拉雪橇,还有雪地摩托,冰屋什么的可以痛快玩一顿,你还愣着干啥,我都快等不及了!”

果然,男人至死都是少年。“等会!”我急忙拉住作势欲冲的他:“这里只有驯鹿拉的雪橇吗?”说着,我想起了小时候让家里养的那条哈士奇像雪橇犬那样拉着我在地板上前行的场面:“我还以为这里有狗拉的雪橇呢。”

“你可省省吧,”大豫挣开了我:“雪橇犬可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拉雪橇的,再说,还保留野性的雪橇犬比较难控制,自主性很强,一般是用来在极其恶劣的暴风雪多发地带拉雪橇的。给游客,用驯鹿拉的雪橇就行了。”他详实的解释就好像是冲某度百科上复制下来的。“再说了,就你这么个大体重,你就不怕雪橇犬拉不动你?”他怪笑着。

“你滚,烦死了。”我和他打打闹闹的。

冰原上自始至终都是午夜,村庄周围的火光点亮了周围压抑人的黑暗。萨米人终年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很大,大到让人恐惧,大到让人悲伤。这一船人的到来也并没有给这里增加多少热闹。所有人类自以为是的雄伟在浩渺的北极冰原里根本就不值一提。在这里,大地脱去了各种华丽的,用山川风流点缀的外衣,露出了斑驳宽阔却冰凉的胸膛,四周潮水涌动海就是大地的心跳。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没有生命的生命力”。村庄周围的火把就是我们视线的最远处,火光之外,就是无边无际的寒夜,甚至连这个村庄都不过是巨幅白色中小小的一点,就像是大海里的一粒石子,随时都有可能被海水淹没。

雪野茫茫,寒风吹彻。我和大豫挤在同一辆雪橇上,凭借着雪橇前悬挂的手提灯的指引,在辽阔广袤的北极冰原上漫无目的的到处乱走。

驯鹿走的稳健踏实,丝毫没有因为两个人外加车夫的重量而步履蹒跚。我扭头看去,雪橇尾还有一盏灯,雪花在灯下飞舞。我们碾过的车辙清晰的印在雪地上,两道平稳深邃的痕迹,蔓延出去,好远,好远。

还有一站停靠点,就是在一片冰原上,除了雪,什么都没有。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几个亮着灯的冰屋。来到这里后我才知道原来堆雪人是多么初级的玩雪方式,同一船上的,来自莫斯科的一家人在第一个停靠点就用雪块造了一个冰屋。战斗民族果然名副其实!大豫还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条北极产的鱼,在火上烤的半生不熟的就血糊拉碴的吃了,这个大厨还直说自己做的真好吃,不去米其林简直就是可惜了这个人才。估计整个世界上只有大豫自己觉得他的厨艺很好。直到现在,我把这个故事来来回回修改了三四遍的时候,满嘴也依旧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也就是在这个停靠点,我在雪地里重重的摔了一跤,当众社死不说,还摔坏了一块手表。

上船之后,我差点被自己气到原地升天,那块手表是大豫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还是他在日本买的全球限量款,就这么轻轻松松被我摔坏了……一上船我就抱怨连天,埋怨手提灯的亮度太低,埋怨雪地鞋的防滑指数不够导致我摔得那么惨。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塞牙缝。”我还是鼓着肚皮在一旁生气。

看我弄坏了东西在一旁发闷,大豫倒是一点都不在乎。他看了看那块已经不再转动的手表,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烟,和船上的大副聊着天。“东西坏了就坏了呗?那又能怎么样?”他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眼里,扭头和大副说了几句,然后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可这个是你送我的礼物啊。”对于大豫这般敷衍的安慰,我一点都没听进去。“如果这只是一块普通的手表,我也不会在乎那么多的。”我看重的不是那块手表本身,因为那是大豫送给我的,所以那块手表就是无价的。

“那你就当这是你献祭给北欧神灵的祭品,让神明保佑你能看到北极光。”说完,他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没事,等以后有机会,我再送你一块比这个好很多的手表。”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

“放心好了孩子,”大豫自信的说:“未来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等你成人那天,我再送你一块更好的手表。”他看了看我,一下子笑的格外开心。说完,他就张大了嘴,感受着冷风呼呼往里灌的感觉,就像是把自己当作被大自然吹鼓的气球一样。然后,他满足的闭了嘴。

“要不要试试,很好玩的!”大豫擦了擦嘴,满眼放光的对我说。

“我才不要,晚上你就等着窜稀吧。”我一脸嫌弃的拒绝了他。

“一点都不浪漫。”大豫嘟着嘴,然后又把头扭到一边和大副聊了起来。

大豫还是那么孩子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航行进入尾声的缘故,再加上自从进入北极圈之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见到北极光,所以船上的旅客们都有些消沉。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甲板上都少有人上来,音乐会也少有人来当听众,偶尔会有几个对音乐爱的至死不渝的旅客会和台上的音乐家们合奏一曲。仔细一想也是,这几天的航行,旅客们几乎都把船上玩了个遍,而且外面的极寒也劝退了很多人想出来玩的心,就算是真出来,外面一片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还不如回去休息睡觉。旅客们的活动场所渐渐的由室外变成了室内,夸张点说,连船上钉了几个钉子他们都快摸清了。现在来看,全船对游客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就是客房里温暖舒服的小床,能躺着玩手机,这难道不是最舒服的事吗?不到饭点一般不会有人出来,就连我,整条船上玩心最重的一个,耶懒得再整出什么花样来。海上生活太单调了,玩来玩去一共就那么几样。大豫这几天也很安静,没给我和他自己整出什么麻烦来,这两天,他要么就是闷在客房里睡大觉,要么就是大晚上的彻夜泡在酒吧里,具体干什么我也不好问,问了他也不说。遇到停靠点耶几乎没有人出来,偶尔会有几个船员出来透透气,闲聊几句,大家就各自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都快到返航的时候了,也没正式的看到一场北极光,大家都觉得无聊了。”大副Peter对我和大豫说到,“不管是设施多么豪华的船,在海上航行久了也会变的无聊的,而且现在正好是北极的极夜,从早到晚都是午夜。我们这些船员还能勉强接受,极夜什么的也说得过去,但旅客们肯定都受不了。”Peter无奈的说道:“再这样下去,船长会直接把船掉头返航的。”Peter是船上的长官,和大豫年龄相仿,爱好相似,也都是那种常年漂泊在外的人,所以他俩有很多共同话题,总是聊得特别投机。

“难不成我们没有看到极光的机会了?”我一听他这么说,有点着急,连忙用自己还算拿得出手的英语问到他。

Peter摇了摇头:“你说的对,极光并不一定是每时每刻都能见到的。就算是极夜,见到极光也是要凭运气的。我在海上呆了这么多年,这条线路我不知道跟着船跑了多少次,也不是次次都能见到极光的。”

“噢,谢谢。”我失望的低下了头。

听他这么一说,再结合前面我雪地摔跤等种种倒霉的迹象,我猜,这一次我是见不到梦中的北极光了。

“Peter!”一直我身后没说话的大豫突然冒出了声音:“叫几个兄弟上来吧,不是说这几天无聊吗?我给你们讲点东西,保证就不无聊了。”

“你是要讲故事给我们听吗”

“对啊,我讲点故事给你们。”

Peter看了大豫一眼,有点轻蔑的说:“别逗了,你可知道,你在我面前讲故事,就像一个挪威人在你们中国人面前耍弄功夫一眼,班门弄斧。我是丹麦人,从小在挪威长大。童话大王安徒生就是我们丹麦人,他的童话,相信你们中国人也有所耳闻。挪威作家易卜生你们肯定也知道。想讲一个完美的故事给我们听,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讲的不是童话,”大豫直截了当的说:“而且,我很清楚我讲的故事不完美。我讲的故事,完整,就够了。”他手一挥:“你们要是觉得我的故事没意思,那我就请你们全船的兄弟们喝酒!”大豫这回可是下了血本,因为在挪威这个高税收,高物价,高收入的地方,喝个酒可是要交酒税的。

“一言为定,你可别从机场的免税店里买酒啊,我要新鲜现成的。”Peter转身退下,随后叫来了几个船员,大家一起去酒吧。“活跃气氛从来都不是什么难题!”大豫自信的说道,他讲起了这场旅行中的故事。在大豫的故事中,我听到了在飞机上因为打鼾差点被空乘连人带行李从万米高空扔下去的事,听到了他在雪国列车上因为没有拍照被我责怪的事。他还讲起了我在甲板无障碍阶梯的“企鹅滑行”,讲起了那条烤的半生不熟的鱼……这场旅行在他的口中,变得那么好玩,那么精彩。确实,人与人之间的故事,总是充满了那么多惊喜和奇迹。身为外语通的大豫想要融进外国人的圈子绝对不是一件难事。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外国老铁可有不少。

有幸,我也被他讲进了故事里。在大豫提到我的时候,船员们的目光一下子就集中到我这边了,弄得我有很是骄傲但有些不好意思。

几个船员听的哈哈大笑,后来还引来了一大群旅客,酒吧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有的旅客还带了爆米花来,原本清净的酒吧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的确,本来平淡无奇的海上生活被大豫这么一说的确变得好玩了不少,还有几个旅客问Peter今晚如果情况允许,那他们可不可以在甲板上企鹅滑行一会。

我发现,大豫的故事几乎都是围绕着我和他在这场旅行中的所见所闻展开的。

故事结束后,人群意犹未尽的散开。我想,对于这些旅客来说,这是比看到北极光更有意义的一次经历。

“你的故事也太有意思了!”Peter捂着肚子对大豫说:“还是你观察的仔细,我都没注意到这船上还有这么多好玩的事。”

“我讲的都是身边的事,我这种普通人,不会像大作家那样写作。我讲的故事,好听就行了。”他和Peter交换了一根香烟:“我还是要谢谢你,你可是帮我省了一大笔酒钱啊!”他笑着给对方点上烟。“不过,你们挪威的酒,也确实值得这个税。”

“你要是能再来,我请你喝多少酒都不要紧。前提是你得继续回来给我们讲故事。”Peter激动的说:“我今后都会在这条航线上,就在北大西洋上来回折返。我相信你还有很多故事。”

大豫没说话,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烟,“我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童话可言。”他没有刻意把烟吐出来,说话的时候,白色烟雾就顺着唇间跑了出来:“相信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的。到那时候,我再给你讲故事也不迟。”

“那我们什么时候还会再见?”

“时间问题,咱们谁也不能预测。”他笑了:“教你一句中文‘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未来总会有再见面的一天的。”

我听到他说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感觉刀割一般的疼。可大豫还是笑着,丝毫看不出他正在被死亡威胁着。

我想喊他一声,却再次如鲠在喉。

大豫可能是感应到我的想法,他回过头冲我开心的笑了笑。为了不让他担心,我硬是从嘴角使劲的挤了一个笑脸出来,然后急忙转过身去,装作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的回了房间,反锁门之后,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要我接受这个事实,很难。除了大豫自己,没有谁能接受的了这个事实。

“今天是这艘船航行以来最热闹的一天。”晚上和船员们聚餐的时候,Peter对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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