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难以入眠。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静。一想起大副说的“极光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见到的”，就难免觉得遗憾。Peter在海上航行了那么多年都不一定回回看到极光，那我这个第一次来的见到极光的概率就更小了。估计，这次见到极光是不大可能的事了。

但我其实还抱有一线希望，在和船员们混熟了之后，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去缠着他们不停的问：“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北极光啊？”

船员们都快被我烦透了，他们不止一次地表示：看不看得到极光完全凭运气，谁也不能保证这一次旅行能不能真的见到极光。但他们同时又给我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虽然极圈内终日是午夜，但是北极光的高发时间还是凌晨1-2点之间，所以，想要看到北极光，除了凑巧，还得有那么一点技术在里面。

“你为什么对北极光那么执着啊？”一个船员问到我。

“好看啊，平时哪有机会看北极光。”

船员一脸不解。他们这些海员早就对极光司空见惯了，可对于我来说，这可是目前人生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

上天好像就是故意要和我们开玩笑一样，越是想要什么越是不给你什么。北极之旅已经接近尾声，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好好见过一次极光。大豫这两天的状态也不是很好，他不再隐瞒我，而是直接告诉了我自己胸口痛，待在随船医生那里的时间比在客房的时间还久的多。船上的医生也没办法，只能先用止疼片缓解大豫的痛苦。大豫也没心思再和我玩，他几乎是一有空就会去找一位年长的乘客聊天，用的什么语言我也听不懂，他也不会告诉我自己和他说了什么。两人的加密通话一直持续到旅行结束。后来我才知道，那位老人是一个神父。

见不到北极光已经够让人遗憾了，可船上的广播却更像是“狼来了”一样，故意要戏弄我们似的，就没有一次是准的。总结起来，想要看极光，秘诀就是一句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要么你就24小时守在甲板上，要么你就练成飞毛腿，用比极光还要猝不及防的速度抢在消失之前看到它。有时候，趁人少，我独自一人在甲板上看海看雪，结果广播突然说有极光出现，请大家出来集合。我寻思着“不能啊，我一直在室外站着也没看见有极光出来啊？”然后，没等我反应，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大群人，把整个甲板围的水泄不通。他们吵吵嚷嚷的，五秒钟不见北极光就“唿”一下散开，留下在原地被挤的一脸懵逼迷失方向的我。再要不就是有时候，我在客房里睡的不省人事，一个炸雷似的广播把我吵起来，连睡衣都来不及换就赶紧往甲板上狂奔。可那个时候极光已经滚蛋，影影绰绰就像是极夜里的一个光点。

真叫人郁闷，还有我穿睡衣出门上甲板的事承包了大豫往后人生的全部笑点，这个大老爷们对我印着粉色小草莓的睡衣非常感兴趣，第二天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在旅途中交到的好朋友们，然后，“来自中国的睡衣女侠”这件事就传遍了整艘船……

我还算好的，草莓睡衣虽然不正式但至少还是体面的。我还见过有人含着牙刷和满嘴的白泡泡出来看极光，结果被冻住了，于是他又顶着石膏一般硬的“泡泡冰”回客房继续刷牙。还有穿着拖鞋和短裤就要往外跑结果被生生冻回去的，一边关门一边对自己的同伴大喊：“看到了要帮我拍视频！”和他们一比，我突然觉得自己穿着睡衣出来还算是好的了……

因为极光的高发时间是固定的，所以我基本上每天的凌晨一两点都会在室外守着。守了两三天，没见着极光不说，还差点冻出感冒发烧，一回客房就喷嚏连天，吓得大豫还以为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撒了胡椒粉。被折腾了差不多有七八次之后，我干脆放弃，就算是听到船上的广播也无动于衷。就这样，我从全船最能闹腾的一个变成了最佛系的一个，每天都能看到兴冲冲的人群挤在甲板上然后再失望的退去这个大场面。

要我说，这群旅客简直就是百折不挠的最佳典范，船上的广播就像是旅客们的兴奋剂一样，也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听到广播，这群半死不活的人立刻就两眼放光满是活力。

“你见过北极光吗？”一天正午（至少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正午），一起在餐厅里吃饭的时候我问道大豫。

“见过，年轻的时候来过一次，那时候碰巧能见到极光。”大豫懒洋洋的，就像是一只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的猫。他把叉子戳到刚刚被他压碎的土豆块里，然后拿起一块放到嘴里，极其缓慢的咀嚼着，“要是有老干妈那就好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你就放心行了，我敢保证，你一定能见到北极光。”

“你咋这么肯定啊？”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还有，这哪有老干妈啊？在海上谁还能给你整这些？”

大豫故意翻了个大白眼：“响鼓不用重锤，我看你根本没理解我说的啥意思。”他神秘兮兮的接着说道：“还记得你那块手表吧？就是在雪地里摔坏的那一块。”

又提我伤心事。“记得，你有啥话快说，这事没完了是吧？”

“我敢保证你一定能看到极光，是因为你把自己最珍贵的物品献祭给了北欧的神灵，所以神明们一定会保佑你看到北极光的。”话还没说完，这货就坐在位置上哈哈大笑起来：“你都不知道你那天摔倒的样子有多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我真无语了，又好气又好笑，和他打闹了起来。

其实那几天大豫的身体状况更加堪忧，但是在我面前，他还是愿意尽全力逗我开心。现在回想起来，我那些自以为是的压力将成为我愧疚一生的事情。

“我想和你一起看北极光。”

“放心好了孩子，你肯定能见到的。”

我们就这么在大海上漂着，一天见不到极光，就离返航的日子又近了一步。最后，不只是我，其他旅客们也渐渐的没了耐心，就连船长都懒得继续航行下去，直接将船掉头返回。这次一胜难求的极光旅行，马上就要草草收场。

觉得遗憾的我不停的缠着大豫和其他船员们，问他们关于极光的事。但所有人都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对极光的事只字不提，什么都不肯说。“这你得去自己看，听别人说一点都没意思。”大豫快被我问烦了。

有个负责守夜的船员告诉我，其实这场旅行中一共见过三次北极光，只不过时间太短了，他跑去广播室通知大家的时候，极光已经消失了。所以，除了他，谁也没见着极光。

“就是凭运气，除非你得日夜不离的守在这。”这位年轻的船船员无可奈何地说道。

“再这样下去，直接让所有人住在甲板上算了。”另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年长船员说到。

……

大豫低着头抽烟，还是一句话不说。“会见到的。”他走到我身边来安慰我，“返航的时候，咱们会经过一个极光高发地，到那时候，必定见到极光。”

尽管大豫再三承诺一定能见到北极光，可返航的途中也还是一无所获。

已经有旅客提醒他做好失望的心理准备了。

大豫不以为然：“能不能见到极光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再说，除了极光，还有很多更加罕见更加有意义的东西呢。”

他告诉我还是要怀有期待的，不管是对生活还是对什么，都是要始终怀有期待的。

最终奇迹还是出现了，在我们返航至极光之都——特罗姆斯郡的时候，一直和我们藏猫猫的极光出现了。

这次船上的广播没有诈我们。守夜的船员刚察觉有极光的迹象就赶紧广播通知了大家，时间大约是凌晨六点钟，我们大家一同凑在甲板上。起初，在天边隐隐约约出现了两三条，后来光芒越来越强，集结成面在空中飘动，把海面和天幕完美的结合在一起。绿色的光芒越来越强，由整齐到破碎再由破碎重新归为一体。本来黑暗的极夜天空被染成了绿色甚至还能看到几点星光闪动。

“你们看，是北极光！”

这就是北极光！

真的是北极光！

我日思夜想的北极光！

今天，我终于见到了北极光！

极光的美是短暂的，没一会就渐渐散去，隐没在作为背景的群山剪影中。

甲板上的人们爆发出阵阵欢呼，各种语言夹杂在一起，成了一句响彻极地的欢呼。这是大家日思夜想的北极光，终于能见到的北极光。有人跳了起来，有人振臂高呼，还有的人们相拥而泣。对于他们来说，见到真正的北极光就是这场旅行中最完美的一部分。短暂的几分钟，让他们几天几夜的等待都有了价值。

短暂的庆贺之后，人群渐渐散去。此时，夜空又一次恢复了极夜那种一望无际的黑色。

我转身要走，可大豫一把就拉住了我：“别急着走，留一会，没准能看到更美好的事物。”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刚才大豫背对着极光，连看都没看一眼。

我将信将疑的回过头，极夜的天空还是那样的黑暗，没有丝毫变化。

“再等等，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这么长时间？”

“你的一生有那么多‘一个小时’，抽出这一小时等待有什么不好的？”

又过了很久，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几点，手机早就因为温度太低冻关机了，而且在这个黑暗蔓延的地方，时间就像是凝固了一样。我注意到极夜的天空有一丝异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甲板上只剩我们两个，看完极光的游客早就去别的地方玩了，忙了一晚上的船员们也都各自回去休息。只有我俩还留在甲板上。

“来了，看！”大豫激动的指了指前面。

确实，这么一等，我看到了比北极光更值得纪念的一幕。

天边出现了朝霞一般绚烂的色彩，冰原被镀上了金辉。朝霞转瞬即逝，由橙色迅速变为玫瑰红再变为鱼肚白，雪地却呈现一片朱砂红，俨然一副日出前景象。仔细看的话，甚至还能看到初升太阳的轮廓……

这怎么可能啊？这是极夜！极夜怎么可能会有日出？

但眼前的景象让我根本不敢去怀疑，因为太阳已经爬上了海平面。冰原金色一片，亮晶晶的，就像是有人在雪地上撒了金粉。

可是就在太阳的轮廓若隐若现的时候，天空又一次暗了下来，像是一笔重色猛的压住画纸上的浅色。朝霞迅速退去，随之而去的还有雪地上的一片金色。短短五分钟，刚刚还在升起的太阳一下子缩了回去。日出的景象在瞬间变成记忆里的一个点，虚幻的就像是一场真实的梦境。我分不清印在眼底的这些光是朝霞还是暮光，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日落还是日升。

我好像进入了一个虚幻的梦境？有多虚幻呢？虚幻到我感觉到真实可触。

我在哪？现在是什么时间？眼前的这又是什么？

我站在北极返航回家的船上。时间，大概是早上七点。

眼前的这个是什么？朝霞？还是暮色？

是一片暮色的黎明。

……

我愣在原地。

“极夜里的暮色黎明。”一旁沉默许久的大豫终于开了口，在熹微的天光中，我瞧见他不知为何，泪流满面。

“追光之旅结束了，孩子，咱们的追光之旅结束了……”

泪水在他的面罩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痕迹，大豫把面罩拉了下来，这个饱经风霜的大叔用手背擦着滚烫到极地的寒风也无法冻住的眼泪，目视前方，笑了。透过泪光，我看到他满眼是年轻的回忆。事后，他告诉我，在那几分钟的日升日落里，前面数十年的人生像电影一样依次闪过。他看到了自己的儿时，年轻再到现在，自己短暂，确实短暂，但精彩无比，确实精彩无比的人生。

遗憾，肯定很遗憾，不然他怎么会如此意难平。但是，就像大豫说的，他的人生是完整的。他来过一次，有人记得。他走后，也不会有人轻易将他忘记。

现在，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豫哭，也是最后一次。

见他泪流满面，我也难忍情绪波动，眼前只剩无尽朦胧。我跑了过去，跳起来，用力抱住他的脖子。大豫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弯了腰，随即也更用力的将我抱住。

我没有掩饰，毫无保留的放声大哭。这好像就是那种所谓的解脱，我终于体会到那种期盼已久的解脱。

大豫好瘦，就算是隔着这么厚重的外衣，也能感觉到他和身高完全不符的瘦弱。

我没忍住，大声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看到大豫泪流满面我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一向坚强的大豫，此刻却哭的像个小小的孩子。

他总是要我做一个开心快乐的孩子，而现在，他也变成了孩子。

这样的一幕别人看来也许很奇怪：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在雪地里拥抱彼此，完全不顾雪花已经悄悄淹没两人的肩头。没人知道他们在哭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要哭。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这两个人的眼泪也是有不同含义的，一个，就是单纯的想哭，哭的还稀里糊涂的。另一个，就不知道单纯的一滴眼泪里暗含着多少故事了。

大豫哭的很保守，咬着下唇，一点声音都不肯出。

如果人生就像是一部电影，总有几个瞬间要记那么一辈子的话，那我想，这一次极光旅行中的暮色黎明一定是我牢牢记住的一项。这部电影，不能算是好看，因为平凡是它永恒的主题。所以，我很庆幸，很庆幸自己能遇到大豫这样一个不平凡的人。感谢他曾来过我的生命里，感谢他陪伴我走过一段难以忘怀的日子。

我抬头看了看他，眼含热泪的看了看伫立在熹微天光中的高大身影，笑了。

世界可以很大，大到成万上亿的人都生活在这里。世界也可以很小，小到只有两个人，一个大叔，一个小孩。

错了，小到，只有两个小孩。

是的，只有这两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