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期那批货贴牌成了外贸品,原来的货主等不来踩云朵的信儿，又着急了，转而追问能不能打个折，他们照旧把货给收了。

林晚云只让大白学当初他们那般嘴脸,只和他们打哈哈,说厂长没同意,不签字,她自己做不了主。

最后拖到快入冬，货清完了,踩云朵也拒绝了那货主再合作的意思。

本来停电就是不可抗力,工人连夜赶工赶出来,晚个一两天,一般的货主都能接受,拿了违约金收货，双方都没有大损失。

用宋九尧的话说,谁都有难处的时候，落井下石，想趁机捞一笔的人，永不合作。

处理完这事儿之后，林晚云收拾行装,等着宋九尧回来接她。

天儿冷了,她穿上羽绒服，藏好了肚子,厂里的人看不出来,就连她娘家人也不知道。

宋世邦和宋清连看出来,也只当做看不见,小心翼翼护着她。

这一天,她上宋清连家吃晚饭，顺道上向阳幼儿园聊会儿天，正巧碰上宋清枝过来接孩子。

宋清枝阴着一张脸，不搭理她就算了，连二姐也不搭理。

宋清连拉上她，“二晚过来了，今儿我做糯米糍，你留下来吃饭吧。”

宋清枝面色阴凉，“我不吃，我家里有饭，用不着上别人家吃去。”

“……谁家里没饭，以前你吃过那么多顿，咋不说是上别人家吃呢？”

“现在不一样了，以前我那个姐夫不计较，现在这个会计较。”

她甩下一个“走了”拉着奇奇就出了幼儿园。

林晚云莫名其妙，“二姐，她又发什么疯？”

宋清连幽幽叹一口气，“你二姐夫说话直，她说他瞧不起她，以后再也不上我家的门了。”

林晚云觉得好笑，“谁不把她供起来，就是看不起她，你以后可别叫她了，保准她主动回来贴你。”

她可不惯宋清枝的毛病，每一年入冬，她都给家里人送羽绒服，人手一件。

除了宋清枝，一个屁都不给她！

吃了晚饭，宋清连给她装了一竹筐的糯米糍，拿回去给宋九尧吃，又装了一袋子的干货，给她带上博谷。

“这一次去，得过年才回来吧？”

“嗯，过年前回来。”

她的预产期正巧在过年那几天，博谷的医疗条件没有开州的好，宋九尧说了，带她回开州生孩子，也能让家里人就近照料。

宋清连有些不舍，拉着她的手，“要我说还是不去的好，大冷天的，在那边整天吹那海风，有啥好，你留在开州，我还能给你做好吃的。”

林晚云撇下嘴，“我得去，上一回我怀宋长渊，宋九尧一直在外头，我一个人怀一个人生，这一回不能便宜了他，一杯水都得他给我倒。”

宋清连笑笑，“那倒是，多使唤他，他才知道不容易。”

回到家，林晚云放下东西便去了厂里，匆匆处理完事务，便又往家赶。

天色早暗了下来，院子外头空寥寥的，宋九尧还没有回来，她有些失望。

进了院门，宋长渊正拿着棍子在墙角划拉蚂蚁，看见妈妈回来，抬起头来说：“妈妈，刚才奇奇哥哥来和我挖蚂蚁，被小姑妈打了。”

林晚云眉头一皱，“你小姑妈来了？”

“对呀，奇奇哥哥哭了，他不想走，就被小姑妈打屁股了，小姑妈很凶很凶，她不是好妈妈。”

“……快进家来，冷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

进了家，她惦记着二姐给的糯米糍，便进了厨房，让六姨把饭菜热热，再糯米糍放到锅里蒸一下，宋九尧估计就快到家了，大冷天的，别让他到家了还空着肚子等饭吃。

六姨应着，去拿那小竹筐，“刚才小姑妈过来，吃了两个，又拿了几个走，剩的也不多了。”

林晚云一滞，“她进厨房了？”

“那可不，她回来找她爸，没见着人就进厨房，说没吃晚饭，肚子空着，拿几个垫垫肚子。”

一股火气噌地冒起来，林晚云把那小麻布盖子一扔，气呼呼说：“这是我留给宋九尧吃的，谁让她吃了！”

六姨愣住了，“我也不晓得，她进来就拿起来吃了……”

宋长渊听见妈妈的叫喊声，以为是生他的气了，扔下棍子就往家跑，贴着墙壁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妈。

宋九尧进家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他媳妇腮帮子鼓鼓的，他儿子贴着墙角，一脸的老实相。

他走过去，歪个脑袋瞅着林晚云，“咋的了，他又犯什么错了？”

宋长渊仰着小脑袋，样子十足乖巧，“爸爸，我以后再也不挖蚂蚁了。”

林晚云：“……”

宋九尧拿手指着他，“你先立正，等会儿再收拾你。”

宋长渊背过手去，老老实实贴着墙。

“怎么了？”

林晚云看他那双眉眼，还有干净的鬓角，一路风尘，却不染风霜，倒是越来越有成熟男子的味道，只一个勾唇，仿佛能抵御外头寒冬凛冽。

她突然就消气了，声儿闷闷的，“我从二姐家拿回来的糍粑，本来是留给你吃的，被你三姐给吃掉了。”

宋九尧微微一顿，往身后撇了一道光过去，他儿子还端正站着，是立正挨打的意思。

他压着嗓问：“不关他的事？”

林晚云看着宋长渊那样儿，突然有些想笑，“他也不乖，大冷天的，总是跑出去玩儿，叫也叫不回来。”

“肚子饿了，等我吃饱饭再收拾他。”宋九尧揽上她，似笑非笑的，“明知道我喜欢吃二姐做的糯米糍，还不守好我的饭，咋叫她偷吃了？”

林晚云没好气，“我才上厂里去一会儿，谁知道她上家里来了，我怀疑她是看见我走了才进来的，上一回就来来，想找咱爸要钱，咱爸钱都存银行里，把兜里拿点都给她了，她说让他取了她再来拿，那么大年纪了，还啃自己老爹。”

宋九尧慢悠悠摇着脑袋，“不管她，她就这么点出息了。”

两口子坐在桌前，宋九尧一边吃饭，一边和她说着话，把墙角那个小人都给忘了。

宋长渊站得两脚发麻，也没听到老爸的特赦，只盼着爷爷能回家救他，可爷爷也不见回来，实在受不住，只好可怜兮兮叫了一声：“爸爸，我肚子饿了。”

宋九尧转头看他，“知道错了吗？”

“知道，我再也不挖蚂蚁了。”

宋九尧放下筷子，勾勾手让他过来。

“你还是没搞明白，不是不让你挖蚂蚁，蚂蚁可以挖，只是天气冷了，你在外头挖蚂蚁，生病了还要妈妈照顾你，爸爸走的时候怎么和你说的？”

宋长渊老老实实说：“爷爷老了，爸爸不在家，我是家里的男子汉，要照顾妈妈。”

“你嘴巴倒是记得，为什么脑子记不得？没见你照顾妈妈，还要妈妈操心你。”

他倒是不傻，自动转移话题，“爸爸，你可以带我去海边游泳吗？”

“你听话我就带你去。”

“你带我去吧，等小妹妹生下来，我可以教她游泳的。”

这个话又戳到了林晚云的痛处，宋长渊一直以为她肚子里放着妹妹，要是生出弟弟来，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宋长渊，爸爸妈妈去买的时候，不能选弟弟妹妹，放到肚子里，也看不见是弟弟妹妹，如果是弟弟，你也要教他，知道么？”

宋长渊才被教训，这会儿老实得很，“我教妹妹听妈妈的话，天气冷，不要出去挖蚂蚁。”

“……行。”

林晚云已经放弃了儿女双全的念想，带着儿子站在海边，她已经想象两兄弟在海边追逐打闹的场景。

但人生总是峰回路转，宋九尧原定提前半个月，带着妻儿回到开州待产，谁料到回去的前一天，林晚云肚子提前发动，最终把孩子生在了博谷简陋的卫生院。

林晚云大汗淋漓，终于把孩子生下来，瘫软在床。

那位年纪不小的产房大姐，轻飘飘一句：“女孩儿哈，抱出去了。”

寒冬腊月，产房里门窗紧闭，空气中一股怪异的味道。

林晚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愣愣看着她，“女孩儿？”

“女孩儿，女儿也是传后人，一个样。”

那大姐转身就走出了病房，林晚云还在一片混沌中，没有醒过神来，宋九尧就走了进来。

他唤了一声，“二晚。”

她睁开眼，气息不稳，眼神却已经聚焦，“宋九尧，你赶紧看看，医生说生了一个女儿。”

如果是真的，老天爷未免也对她太好了太好了。

宋九尧一个清浅的气声，“是女儿，我看过了。”

林晚云呼吸有些短促，“她人呢？”

“六姨抱着，跑不了。”

林晚云阖上眼，嘴角抿出了一个笑，转瞬又睁开了，眼角沁出了一点湿气，“你让六姨抱进来我看看。”

宋九尧往外看了一眼，“你歇一会儿，太冷了，孩子包得严实，等回了家，咱生火再好好看也来得及。”

她很坚持，“这是我求来的，我现在就要看。”

产妇最大，宋九尧无法，只好趁着医生不在，叫六姨把孩子抱进来，打开一层层小被子。

孩子才止住了哭声，这会儿正在酣睡，头上没几根毛，额头大而光，两条细长的眼缝，嘴巴亦是薄薄的一条线。

林晚云嘴角那点笑骤消，面部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六姨笑说：“妹妹早生了几天，可不比哥哥轻，个子长得好。”

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把那小被子松开，软绵绵瘫在病床上，“个子长得好，脸长得不好。”

宋九尧嗬了一声，“胡说什么，哪儿长得不好了？”

林晚云有气无力的，“她是个秃子，连根眼睫毛也没有。”

他免不得为自己的小女儿抱不平，“你别这么说她，谁一生下来就有眼睫毛？”

六姨附和道：“就是，哪个孩子生下来都是这个样，养养就好看了，你俩这长相，孩子丑不了。”

“不一样，宋长渊生下来，头发眼睫毛都有。”

宋九尧眉头微紧，“肯定是你记差了。”

她一只手臂横上半边脸，盖住了两只眼睛，话音轻颤，“你们再看看，她长得像她小姑妈……”

宋九尧和六姨双双滞在原地。

六姨：“这，孩子这么小，哪里瞧得出来像谁，过一段时间长开了，肯定好看。”

小侄女像姑妈，这倒不出奇，可二晚和孩子小姑妈一直不对付，像谁可不能像小姑妈啊!

宋九尧又打开小被子那个洞，看了一眼他的小女儿，嘴角有些克制不住。

二晚的眼神真好，经她这么一说，他竟然也看到了他那三姐的影子。

他轻轻把被子盖上，压了压嘴，“哪里像，一点儿也不像。”

因为孩子提前出生，天气太冷，林晚云只能在博谷坐月子，好在请人每天到家里生火，还有专人照顾，林晚云的月子生活并不难过。

只是她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时不时叹息，不该在怀孩子的时候，总是跟宋清枝生气，总是说宋清枝的坏话，以至于得了报应，生出了一个小宋清枝出来。

这会儿她深切体会到了蓝姐的心情，蓝姐的闺女，一条细眼缝，总也睁不开的样子，跟她婆子一模一样，以至于蓝姐一看见自己闺女，就无名火起。

自己生的孩子，就算再膈应，也不能扔了。

宋九尧倒是疼爱得很，几乎把公司的事儿放一旁，在家照料妻女。

过年的时候，林晚云还差几天没有出月子，不能回开州过年，宋清连回到娘家，带着宋清连上博谷来看她和孩子。

看见那小婴儿，宋清连忍不住笑了一声，“大姐，你看看，是不是有点像老三？”

宋清英给她使个眼色，接过孩子，“像九尧，他小时候就长这个样。”

林晚云只当听不见，待入夜，就剩她和宋九尧两人在屋里，她才忍不住问宋九尧，有没有他小时候的照片，她想看看女儿和他长得像不像。

宋九尧小时候哪里有机会照相，他长到十几岁，才有了第一张照片。

林晚云幽幽叹息，“当初真不该笑蓝姐，这会儿轮到我了，连二姐都说妹妹长得像三姐。”

宋九尧抹了抹嘴，“都姓宋，同一个血脉，像又有什么出奇。”

林晚云眼刀子利落一刮，“像你三姐，你是不是还很高兴，还很得意啊？”

“我高兴也不是因为她长得像谁，就算她长得像街上的乞丐，那也是我的孩子，我一样高兴。”

她很是不忿，“又不用你怀又不用你生，还长得像你家里人，你当然高兴。”

宋九尧不过一笑，出去给她端来烧开的草药水，拧干了，让她趴着，给她擦身。

“老公，你还记得吗，当初我在福昌，和我住一个宿舍的蓝姐，她生了一个闺女，特别想她婆子，那眼缝都睁不开，她看一次生一回气，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憋着笑，我跟你说，你叫我别笑话她，说不准我也来个报应，生一个眯眼缝的闺女，我的报应来了，你说，是不是我天天说三姐的坏话，妹妹才长得那么像她？”

宋九尧安之若素，“我没听见你天天说她坏话，她哪有那么多坏话给你说。”

“等回到开州，我就去蓝姐家看看。”

“有什么好看？”

“我去看看，她把她闺女扔掉了没有。”

她得去看看，那小女孩张开以后，有没有甩掉她奶奶的影子，好让她也有一个盼头。

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一点动静，宋九尧并没有回她话的意思。

她转过头，拿脚踢了他一下，“老公，要是我还想再生一个，你愿意么？”

宋九尧一滞，停下手里的活儿，“我愿意，计生也不愿意，算了吧。”

林晚云哼一嗓子，“赖计生做什么，你自己不愿意就直说。”

“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你也说了，又不用我生也不用我怀，我也不是养不起，只是生养孩子太耗费心力，我妈生了四个，养大我们，累出一身的病，我几个姐姐，我就算有些私心，也是不愿意她们把半生心血都放在生养孩子上，咱们生了两个孩子，健健康康的，没有毛病，就该知足了，你还有那么多事儿要去做，听我的话，还是别生了。”

她软绵绵趴在床上，听完他长长的一句话，嘟哝一句，“你就是奸诈，我不听你的话。”

妹妹三个月之后，慢慢长开了，头发长了出来，额头没有那么光了，眼睫毛也长长，笑起来的样子有几分像哥哥。

林晚云本来打算带妹妹回开州办百日宴的时候，顺道去看看蓝姐家闺女的，好像也不太需要了。

女儿的百日宴上，宋世邦拉着宋长渊，宋九尧抱着女儿，林晚云成了真正的少奶奶，儿女双全，一双手不沾活儿。

照全家福的时候，她站在宋家人的最中央，一身修剪得体的藕粉色旗袍，身上仍是没有带一点首饰，抬着下巴，眼里依然带着傲气。

宋九尧把照片洗了出来，挂在家里的客厅。

上头是他的笔迹，写着女儿百日的日期：

1989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