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牛赶到了河套，半大牛倌儿叫二憨把牛圈到一处地势相对高的地方，这才跳下牛背。语重心长的对二憨说：“看到没有？以后恁就在这儿放牛，别让牛跑出这块地儿。”
半大牛倌指着北边远处一片绿油油的草场道：“别看那边草好，到处都是水坑子，牛是吃好了，恁的脚早晚会烂，咱是来当牛倌儿的，不是来送命的。
这边地势高，就是离地边儿近点儿，恁得把牛看住了，它们只要朝地边儿那边走，恁就给俺狠狠的打，把它们打怕了，它就不敢往那边儿去了。”
二憨往那些牛身上一看，果然有些牛的身上还有不少鞭痕，可见半大牛倌确实下手很重。
二憨看那些牛费力的啃着地上的短草，偶尔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嫩草，又看了看半大牛倌，硕大的牛眼中竟然流露出哀伤之色。恻隐之心大动，心说：等明天俺来放牛，定叫恁们去吃饱了好草。
半大牛倌又用鞭子指了指西北方向，道：“看见那边的柳条丛了吗？听说一直往西五六十里都是，里面张三儿可多了。
牛群要是钻到那里面去可就完了，多少人都赶不出来，恁要是进去了，还不够给张三儿塞牙缝的呢。”
半大牛倌儿说了半天，口也渴了，肚子也饿了，他看了一眼二憨手里的馒头：“俺饿了，把恁的馒头给俺掰一半儿吧。”www.tuxu.org 不格小说网
二憨把馒头递给了半大牛倌儿，牛倌把它掰成两半儿，小半儿还给二憨，三口两口就把那一大半儿吃光了，他意犹未尽的看着二憨手里剩下的小半个馒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
二憨知道他还想吃，生怕他开口讨要，见他放弃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心说：俺还是赶紧把它给吃了吧！
就在二憨犹豫的时候，半大牛倌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咳咳！俺早上没吃饱，恁饿不饿？不饿的话，把那块儿也给俺吧。”
说着，半大牛倌儿顺手就从二憨手里把那半个馒头拽了过去，狼吞虎咽的就把它给吃掉了。
吃了二憨的馒头，半大牛倌儿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他擦了擦嘴道：“俺不白吃恁的馒头，知道咋能当好这个牛倌不？”
二憨摇了摇头，半大牛倌得意的道：“俺来给恁说道说道……”
接着半大牛倌就向二憨传授起糊弄差事和偷懒儿的经验来，二憨听的直皱眉头，心说：“吃着东家的，喝着东家的，还拿着东家给的工钱，怎么能这么当牛倌儿呢？”
半大牛倌儿说：“牛倌儿好当，就是工钱太少了，一年到头才给八吊钱，不如庄稼把式挣的多，老把式一年能挣七十吊，像俺这样的半拉子也能给三十吊老钱呢。
给东家打头的是俺大舅，有怹带着俺做活，不出三年就能炼成老把式，将来俺也当个打头的，打头的能挣一百五十吊呢！……”
半大牛倌儿眉飞色舞的描绘着他的人生蓝图，把二憨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二憨那闪烁着崇拜之光的热切眼神，更是让半大牛倌儿陶醉不已。
二憨暗暗在心底说：“俺一定卖力放牛，将来努力扛活，俺也要当个打头的，一年一百五十吊钱，那还不得拉满满一车？呃……一车可能都拉不下，那可是一百五十吊啊。”
二憨当牛倌儿，周大地主一年给十吊钱，这还真没少给，眼目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放一年牛也就才给八吊钱。
可是比起能下田干活的半拉子，那就远远不如了，半拉子一年能给三十吊钱，二憨当三年牛倌儿才能勉强顶半拉子一年的工钱。
二憨虽然有点不太识数，简单的一二三四五还是分的清楚的，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半大牛倌儿非常享受二憨的崇拜，他心安理得的指使着二憨，一会儿让二憨把远处的牛撵回来，一会儿又让二憨牵着牛去饮水，乐此不疲的把二憨指使的团团乱转。
半大牛倌儿总是骂二憨笨，二憨也觉得自己挺笨的，心底里对半大牛倌儿的倾囊相授感激不已，做起事来分外用心，到了下半晌儿，二憨差不多已经学会了赶牛。
半大牛倌见二憨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就把手里的鞭儿往二憨手里一塞：“恁也忒笨了，俺刚来那会儿，都没人教俺放牛，俺自己赶着牛就过来了，东家都夸俺长大肯定能出息呢。
恁现在也会当牛倌儿了，俺就不在这儿跟恁耗着了，趁天还早，俺先回趟家。待会儿恁自己赶牛回去吧。”
半大牛倌儿走了，湿地边的大甸子上就剩下陈二憨和十几头牛。
虫噪林愈静，鸟鸣野更幽。
远处的柳条通里传来如泣如诉的狼叫声，年仅九岁的陈二憨害怕极了，他紧张的攥紧手里的鞭子，胆怯的靠到一头大黑牛的身边，觉得只有黑将军那对巨大的牛角才能保护自己。
牛身上臭乎乎的，招来很多苍蝇蚊子，还有黑头瞎蠓和绿头瞎蠓，蚊虫叮咬不休，把慢脾气的老牛都惹的烦躁不已，它们来回甩着粗壮的牛尾巴，驱赶附在身上的蚊虫。
二憨躲在牛群里，也被蚊虫叮咬的够呛，不停的拍打落在身上的蚊子和瞎蠓，实在被它们欺的太烦了，就跑到牛群外躲一会儿。
日薄西山。
二憨很庆幸，藏在柳条通深处的狼群并没有出来，他甩着鞭儿，将牛群赶回了老周家。
带着一身牛屎味儿到了饭堂，这次大师傅并没有刁难二憨，只是对二憨说：“恁身上太脏，不要伸手抓馒头，去洗洗再来吃饭吧。”
二憨洗净了，这才回到饭堂吃饭，大师傅给他留了一大碗汤，两个大馒头。
吃饱喝足的了二憨，又去抱柴烧炕。
前后屋整整十铺大炕，每一铺炕都有独特的秉性，有的炕好反呛，有的炕爱冒烟，有的炕烧半捆柴禾就烫的人坐不住，有的炕烧上两大捆也不热。
二憨第一天烧炕，不了解这些炕的脾气，惹了不少骂！
东屋北炕有裂隙，烧火的时候满炕冒烟，干活的就骂了：“哪个缺德的这个时候烧炕？家里祖坟让人家给刨了吗？这大晚上整的冒烟咕咚的，呛死个人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附加亲切问候母亲数百言。
二憨心里发怒，却也不敢回嘴，有好几次他差点儿就忍不住了，可是一想到两个没衣服穿的弟弟，还有娘默默擦眼泪的样子，二憨就把到了嘴边儿的脏话，嚼巴嚼巴又把它给咽下去了。
只是在心底不停的默记：“东屋北炕有裂隙，爱满炕冒烟，明天得早点儿烧这铺炕……”
待烧到二进院儿西屋南炕时，前院有个叫彭三儿的过来找二憨，上来就问：“喂！前院儿的炕是恁烧的吗？”
二憨点头：“是！”
彭三儿怒气冲冲的呵斥道：“俺说恁是不是缺心眼儿？啊？恁不知道冷热么？这大热的天，恁烧那么多！是想把人给烫死么？”
二憨愣愣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彭三儿骂了一通，最后道：“明天恁给俺好好烧，恁要是再不好好烧，别说俺打死恁个小王八羔子。
能干恁就给俺好好干，不能干赶紧滚蛋，恁爹惯着恁，俺可不惯着恁，记住了吗？”
二憨委屈的直擦眼泪，心说：“东家说了，每一铺炕都要烧一小捆柴禾，怎么恁的炕就能热的烫死人？平日里就听俺爹说，彭三儿最不是个东西，恁果然不是个东西。”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只能违心的点头道：“俺记住了。”
这个时候，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儿，小老头沉着脸对彭三儿说：“行啦！行啦！骂两句儿就行了啊，挺大的一个人了，还跟个孩子一般见识，恁可真是出息了。
谁一出娘胎儿就会干活？那不都得一步一步学嘛！孩子刚来不会干，能好言好语教教他，他不就会了吗？非得这么骂？”
这个小老头是彭三儿他二大爷，彭三儿不敢造次，他耿着脖子，瞪着眼睛说：“二大爷！恁是不知道，这损犊子把前屋的炕烧的跟炉子一样，坐在那都能把屁股给烫熟了，恁还怪俺骂他，俺没打他就算不错了……”
小老头一抬下巴，不耐烦的说：“去，去，去，去一边子去吧，孩子就算可劲烧，这么一会儿能烧多少？恁当成天成宿蒸豆包呢？恁可别在那悬乎了，该干啥干啥去。”
彭三儿指着二憨说：“小兔崽子恁给俺等着啊，恁要是能干长，俺彭字儿倒过来写。”
说完，彭三转身走了。
小老头回过身儿对二憨说：“孩子！恁别跟他一样的，他白活了那么大，不懂人语。
恁再烧炕啊，恁的慢着点添柴火，烧一会儿就得进屋摸摸炕。
夏天的时候，烧一把柴禾就行，就是不叫炕返潮。
到了秋天和冬天，先再炕头铺上被，然后再烧，恁摸着炕温突突的了，就不能再烧了，再烧后劲儿上来，炕就烙人了……
孩子！这炕就跟人一样，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脾气，一铺炕也有一铺炕的脾气。
有的人性子慢，恁催他半天，他也不动弹。有的人性子急，恁刚要一说话，他立马就动弹了。
炕也一样，有的炕咋烧柴禾它也不爱热，有的炕稍微烧点柴禾它就烫了。
跟人在一块儿，恁得摸透人的脾气，烧炕恁也得摸透炕的脾气。一个脾气一个对待法。”
二憨似懂非懂，只知道彭二爷嘱咐的都是好话，他就尽量记到心里，现在不理解，将来总会慢慢理解的。
就这样，二憨挨了好几次骂，才把那十铺大炕都烧完。
等二憨烧完了十铺大炕，天上的星星都出全了，二憨这才拖着疲惫的小身板儿，到扛活的屋里随便找了个空隙爬上了去，脑袋刚一沾枕头，天就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