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了!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好像就那么一眨么眼的功夫,二憨已经在万竿楼待八天了。
秋风萧瑟,夜幕深沉。
眼看着县太姥爷开堂公审的日子就要到了,看着“亮如白昼”的暗室,忙碌了一整天的二憨久久不能入睡,心里反复预演着那天可能遇到的情况。
夜深了,更夫当当的敲着梆子:
“嗙!嗙!嗙!”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陋室内早已鼾声四起,二憨打了一个哈欠,缓缓闭上了眼睛。
气息逐渐悠长,片刻之后,他就睡熟了。
微风拂过窗棂,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
深沉的睡梦中,二憨突然感觉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扑面而来。
随着眼前微微一阵荡漾,一条条或灰、或白、或黑、或金的因果线密密麻麻的浮现出来。
还没等二憨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一条手指粗的黑线,突然从遥远的虚空中朝二憨迎面扑来。
黑线上缠绕着滚滚的黑色浓烟,浓烟内翻涌着一张张狰狞的头脸,它们嘶吼着,呐喊着在黑烟里猛烈的挣扎着。
近了……近了……黑线扑的更近了……
缠绕着黑线的浓烟里探出一条条手臂,枯骨般的手爪在虚空中不停的抓挠,企图带走或者摧毁沿途的一切。www.tuxu.org 不格小说网
近了……近了……近乎就在瞬息之间,黑线就扑到了二憨的面前。
二憨突然看清了浓烟里那些狰狞的头面——赵项虎,一张张狰狞的、凶戾的、扭曲的、愤怒的脸,每一张都是赵项虎的模样。
它们张牙舞爪的扑向二憨,好像一瞬间就能把二憨撕成粉碎。
二憨被这突如其来的凶魔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伸出手臂往前格挡,一只金灿灿的大手,犹如遮天蔽日一般的朝那条黑线拍了过去。
视野瞬间拉远。
那条比大水缸还粗的黑线,随着视野的拉远飞速变细,而那只好像足以铺天盖地的大手,也变成了二憨熟悉的样子。
二憨看见了一尊金色的自己,他正顶天立地的站在一处虚空中,而自己的右手正在拍向一条细如发丝的黑色因果线。
就在二憨的金色大手拍在黑线上的一个刹那,二憨的心头瞬间浮现出自己六年以来在老周家勤恳做事的点点滴滴。
河套放牛、敲锣驱狼、给牛洗澡、清理牛粪、烧炕……
研磨、洗笔、整理书案、背书、习字、督促学习……
每一件工作,二憨总是精益求精,步步递进,越做越细致……
他的心是专注的,是坦荡的,是光明磊落的;
他就像一滴水那样柔和儿又坚韧,就像一团火那样温暖而又炽热,他慢慢的照亮了身边的每一个人,逐渐博得了他们的认可,获得他们的喜爱……
这一幕幕都呈现在二憨的心头,同时也展现在二憨的手掌上,它们就像千千万万颗爆燃的火种。
那条黑线就像一锅沸腾的油,轰的一下就被那只金色大手上无穷无尽的火种点燃了。
二憨发现,那些在黑线里狰狞怒吼的赵项虎纷纷愣住了,他们愤怒的眼睛里露出了茫然,露出了慌乱,露出了震惊……
接着,那些震惊又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淡淡哀伤。
那些黑色的头脸全部都被金色的火焰点燃了,它们烧成了一团金灿灿的火,流下了两行白色的泪。
火焰上不断抛洒出黑色的飞灰,火焰沿着黑线一直往前狂猛的飞窜,远处的黑线中隐隐发出一阵阵惊恐嘶嚎。
黑线就像一条受伤的毒蛇,剧烈的扭曲着、挣扎着、嘶嚎着。
可是,不管黑线怎么挣扎,那金色的火焰都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紧紧的包裹着黑线,一路爆燃着,顷刻之间就彻底吞噬了它。
片刻之后,整条黑线就像失去了生命一般,变成了金灿灿的明黄色……
不!
它并没有失去生命,它只是发生了一场蜕变,就像一条丑陋的毛虫蜕变成了一只炫丽的彩蝶。
床榻上!
赵项虎那张狰狞的脸逐渐舒缓,满头大汗的他,面容恢复了淡然与平和,细看之下隐有瞻仰之态。
意识空间里。
二憨发现自己的金身呼的一下钻到了金线深处,满眼都是一片金灿灿的光辉……
光辉散尽。
眼前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田园风光。
泥墙黛瓦,柳绿花红。
鸡啼犬吠,鸟唱虫鸣。
儿时的视角,少年的视野,二憨下意识的感觉,这是一个梦。
陌生的村庄、陌生的家、陌生的兄弟姐妹、陌生的爹娘……
爹已经套好了马车,他对呆立在窗台上的二憨说:“虎子!快穿鞋下地,麻溜的啊,晌午之前咱们就得到宝泉,要不然天黑之前俺就回不来了……”
二憨腾腾跑到炕边儿,穿鞋下地,跑到外边儿就跳上了马车。
那个陌生的娘上前给自己整理整理衣服,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大儿子!在铺子里要听恁七大舅的话,人家叫咱干啥咱就干啥,好好学手艺,别想家,啊!”
……
马车轱辘轱辘的响,一路颠簸着走了。
家渐远,路渐长。
田野、村庄;
荒草甸子,灌木丛子;
逃窜的野兔、扑棱一下飞起来的鹌鹑、颠儿颠儿慢跑的狐狸……
云端盘旋的雄鹰、突然窜过土路的獐狍野鹿……
……
城墙高耸,城门巍峨。
宝泉县城的南门到了……
这是一条二憨从未走过的路,它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细致,虽是梦境,却宛如亲临。
二憨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此时正在做梦,他已经化身成了那个叫做虎子的小小少年。
新奇的看着宝泉的街,惊讶宝泉如此大、楼阁如此高、人如此多……
乡野村民,见短识浅。
虎子已经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此时却是情窦未开,一片天真烂漫。
那些大姑娘身上的衣服真好看,头发又黑又顺滑,脸蛋儿像剥了皮的煮鸡蛋,微风拂过,还有沁人心脾的香气……
她们是新娘子吗?
等俺长大了,要是能娶个这样媳妇儿就好了,又香又好看……
二憨心理觉得怪怪的,因为他明明知道那些都是青楼里的姑娘,他可从来没想过娶一个这样的媳妇儿,自己心底怎么会冒出这些古怪的想法呢?
爹牵着马,车慢慢悠悠的往前走着,爹也左顾右盼的看着。
许是发现了儿子迷恋烟花女子的目光,中年人笑着说:“虎子!那些大姑娘好看不?”
虎子满脸滚烫,羞的无地自容。
中年人笑道:“爹也觉得挺好看的,不过,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个地方就是青楼,把咱家的房子和地全都卖了,也不够去几趟的,然后咱们全家就得要饭去。”
虎子似懂非懂,不过他知道青楼不是好地方,那里的姑娘虽然好看,却都是妖魔鬼怪变的,她们最喜欢吃人了,尤其喜欢吃小孩儿和小伙儿。
中年人指了指前方的一座大院儿说:“看着那青砖高墙围城的大院儿没有?”
二憨的视线自然而然的跟了过去,入目赫然是一个富贵人家的豪宅,虎子点了点头。
中年人说:“那就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长的比刚才那些姑娘还好看,跟仙女儿下凡似的。
到了篾匠铺子,恁要是能好好学艺,好好干。
将来恁也开个篾匠铺子,盖上两进的院子,娶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给恁当媳妇儿。”
虎子怦然心动:“爹!俺得娶两个,给恁一个。”
中年人笑了起来:“哈哈哈!恁个傻小子,说什么胡话呢?以后可不许再这么说了,让旁人听见了,该笑话恁了。”
虎子歪着脑袋想了想:“那两个都给爹吧,俺不跟爹争抢,旁人就不笑话俺了。”
中年人抿着嘴儿笑:“好!俺儿最孝顺了。”
转而微微叹气:“唉!怪俺没早些带恁出来见见世面,都十二三了,说话还跟个孩子一样……唉!”
……
画面模糊了一下,复又清晰。
竹筐竹篓,炕席扫把……
是个篾匠铺,店门口的匾额上写着“万竿楼”……
中年人和篾匠师父高秉礼正在互相见礼,两人都是满脸堆笑的。
中年人把乜呆呆发愣的虎子抱下车:“虎子!快叫七大舅……”
……
画面再模糊,复又清晰。
高秉礼端坐在竹椅上,虎子跪在他的跟前,双手捧着一杯暖茶。
高秉礼说:“在家是亲戚,入门即师徒。从现在起,恁不能再管俺叫七大舅了,恁要叫俺师父……”
说完高秉礼接过二憨手里的茶,象征的喝了一口。
虎子赶紧磕头:“师父!俺给恁磕头了……”
画面模糊,复又清晰。
“这是恁大师兄阎再兴,给恁大师兄磕头行礼……”
虎子依言磕头行礼。
“这是恁二师兄葛树信,给恁二师兄磕头行礼……”
虎子再依言磕头行礼。
画面再一次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