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花知道，这话无论怎么答，自己都前后矛盾了，占不在理上，于是就绕开话题说道：“杀人的凶犯又有几个？所以，大部分都还是善的。”

高亮道：“那他们上香去求的什么？”

解语花道：“要么求财，要么求福，要么求子。”

高亮道：“天下财富，莫不是劳作所得，倘若人人都求财而不劳作，又哪里来的财富？拜佛求财，无非是想多占他人一份，难道会是好人？”

解语花道：“那求福总不是想占人家便宜吧？”

高亮道：“祈福当敬天，而不是去贿赂寺庙。倘若花钱烧香能买了福气，还不如去贿赂官员，来得更直接，至少不像那寺庙里的和尚，明明和贪官一样收了贿赂，却还要立牌坊。”

解语花感觉好端端的，怎么就被打了脸呢？心中很是不忿，没好气地说道：“那人家求子总没错吧？”

高亮道：“求子嘛，这个错确实不大。”

按说，解语花就此不问，也就罢了，但她感觉高亮此刻言语犹豫，像是底气不足的样子。于是以己度人，认为求子就是无可挑剔，只是高亮面子上挂不住，所以不愿直接承认人家求子没毛病。

解语花便就来了底气，追问道：“那你说说，什么叫错不大？还是根本就没毛病？你说，你说！”

高亮无奈一笑，说道：“错不大就是错不大呗，不说也罢。”

解语花哪里肯让，说道：“不行，你必须说明白，你若说明白了，我将来就再不拜佛。”

高亮拍掌道：“咦，这倒值得一说，度化一人，也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解语花叉腰道：“好，你快来度化我吧。”

高亮道：“其实这个道理最是简单，求子的大多是不育，她们应当去找医生，不是来找和尚啊。”

解语花一听，觉得自己真是笨到家了，但还是嘴硬道：“找了医生，也来拜佛，那有什么错？”

高亮道：“你见哪个找了医生，又拜了佛的，等病好以后，记得年年去给医生家磕头的？反倒是总记得来给和尚磕头，即使不算‘负义’，多少也算‘忘恩’吧？”

解语花气得七窍生烟，带着哭腔对关汉卿道：“关大哥，你怎么不管管他，他欺负我……”

关汉卿自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他其实最喜欢看高亮这种专门给人拆台的行径，此时正在一边津津有味听着，见解语花已经快成了“谢雨花”，赶紧板起脸来说道：“二弟，人家一个女孩子家，你怎么不会哄哄呢？”

高亮一听，便用杂剧科白[a1]强调回道：“哎呀，大哥，我竟忘了，自己尚未学过，‘哄女人’这门功课呢。”

关汉卿也用科白回应道：“罚你回去，好好学习，再出来讲话。”

高亮科白道：“哎呀！这便大大地不妥了。”

关汉卿科白道：“如何地不妥？”

高亮科白道：“我家恩师，尚且不会，你教我，如何去学？”

关汉卿以拳击掌，做沮丧状，科白道：“哎，这便如何是好啊？”

解语花也科白道：“呔！本姑娘就给你们，指一条明路吧：去找那杭州路，提刑按察司，找到赵子昂赵大人，拜他为师，包教包会，保你们将来，个个都能够‘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a2]’。”

解语花这段科白，是字正腔圆，韵味十足，不愧为京城唱功第一的名角。高亮和关汉卿连忙拍掌道：“好，再来一段……”

解语花一时便消了气，说道：“哼，关大哥好久都没写新曲了，想唱也没的唱了。”

关汉卿道：“想唱新曲啦？估计回大都的时候，就有新曲了。”

解语花道：“什么曲子？”

关汉卿道：“来江南之前，王实甫兄弟看了《董西厢》，让我帮他改成杂剧，出发之前帮他做了一些，路上也带了些稿子，估计等回去的时候，就大体差不多了。”

解语花道：“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关大哥自己编个新剧吧。”

关汉卿手缕胡须道：“嗯，我也是有这个想法，这段时间见了好多事情，还真想做个新剧，只是结局没想好呢。”

解语花欢喜道：“那关大哥快想结局，做出来，我先帮你试演。”

高亮没听他俩议论，因为他被山北面络绎不绝的人群所吸引。山脊北面有一大片湿地，叫做西溪湿地。

西溪湿地有一处鼎榴庄，为春秋时范蠡所创，虽说年代不很久远，但最初也算是仙宗一门，只不过早已没落。已然近千年没出什么人才，天下兴衰之际，也从未有人贡献过什么力量。

仙门中人，早已不把此派列位仙宗，只是凡尘间一个大户罢了。但此时高亮所见情景，让他大为吃惊。

只见鼎榴庄入口处开始，进香的人排成长龙，向东绵延不绝，比灵隐寺进香的人还要多上几倍。排队的人都服色艳丽，显然是女性居多。若再仔细看，很多男人的衣服也都艳丽异常，不逊女子。

高亮心下纳闷：“就算这鼎榴庄，有中兴的迹象，也不应该如此张扬，哪个仙宗愿意如此门庭若市呢？况且仙宗各派都是清修为本，不食人间烟火的，他这里怎么招来如此之多的少男少女？”

解语花发现高亮半天没有动静，见他正双手抱肩，站在那里发呆，顺着高亮目光看去，解语花也看见络绎不绝的红男绿女，便问道：“那是什么地方，如此的热闹？”

高亮道：“鼎榴庄。”

解语花兴奋道：“呀，原来这里就是鼎榴庄啊！”

高亮很是诧异，回头看了解语花一眼，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解语花道：“那当然啦，如果是鼎榴庄，那我肯定听说过啦，是不是范蠡和西施创立的那个仙宗？”

高亮一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仙宗自成体系，少与世人交往，如何能搞得尽人皆知呢？况且，鼎榴庄堕落成这个样子，按说已经不算是仙宗了。但这些内容，高亮都不便对解语花讲，于是勉强点点头。

解语花笑道：“马夫大哥真是太落伍啦，这都不知道啊……”但她端详着高亮的脸庞，又改口道，“哎，想来马夫大哥也用不着关心这个。”

高亮一直看着山下的湿地，并没有注意解语花神情变化，关汉卿在旁边却看得清楚，便问道：“他如何不用关心了？”

这一问，解语花脸上有一阵绯红飘过，顿了一下说道：“坊间传闻，这鼎榴庄传有西施留下的秘术，能让人拥有盛世美颜，青春永驻。但只有收为弟子，才能修炼。”

关汉卿却故意装作不解，追问道：“那马夫大哥为何就用不着了呢？”

饶是平日里伶牙俐齿的解语花，被这一追问，都有些语塞，说不出话来，脸上绯红更甚。

高亮却无心于此，又回身问道：“这些说法流行多久了？”

解语花道：“那可好久了呢，当初那个被罚了八十八万四千贯的金索儿，就是鼎榴庄捧起来的，后来好多不会唱、也不会舞的，都被这里捧红。他们可不像我们那样从小练功，而是一夜之间就红透半边天。”

关汉卿道：“难怪那个金索儿唱的那么烂，原来是这么出来的。”

解语花道：“像我们那么练功的，都是笨法子，现在少年少女都想着一夜成名，所以都对这鼎榴庄趋之若鹜，范氏弟子炙手可热，被称为‘范圈儿’，一个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神通广大着呢。”

高亮不屑一笑，说道：“德不配位，必生灾祸，这范圈儿，早晚得出事。”

关汉卿也道：“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看来这蒙人的天下，始终就是不稳的。”

解语花道：“不过是些想变美的少年，哪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

关汉卿和高亮知道与她讲不通，只是笑而不语。

三人走走停停，已是天色渐暗，关汉卿道：“三弟那帮朋友，今日定然不会散得太早，咱们不如吃了晚饭再回。”

高亮道：“好啊，那就去丰乐楼[a3]，如何？”

关汉卿道：“丰乐楼不是在东京汴梁么？”

高亮道：“原是在汴梁的，但大宋朝衣冠南渡之后，又在临安建了座丰乐楼，排场不逊于汴梁。”

关汉卿道：“失去了半壁江山，敌寇虎视眈眈，却还不忘享乐，看以后还记不记得这教训。”

高亮道：“只怕总有人会忘的，总有人不长记性的，哪怕是刚打过他的脸，占了他的地，只要战事暂停，就还会歌舞升平[a4]。”

关汉卿道：“不去这地方，堵心。”

高亮道：“既是如此，那就去熙春楼、三元楼、花月楼、赏心楼这类地方，卖的是各色小吃，保证让你们大饱口福。”

解语花一听，拍掌道：“那就去这地方，马夫大哥，你给选个好吃的最多的，带我们去。”

高亮想了一下，说道：“那就带你们去一个叫做‘郑厨[a5]’的地方，专门卖好吃的，连‘海鲜头羹’这样的东西都有。”

关汉卿也乐道：“如此甚好，就去这个郑厨了。”

◇◆◇本章注释◇◆◇

[a1]科白，傳統戲劇中，動作爲科，言語爲白，始於元人雜劇。

[a2]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出自《战国策·齐策四·冯谖客孟尝君》

[a3]丰乐楼，又称樊楼。宋代京師（今河南開封市）酒樓名。本爲商賈賣白礬之所，因名白礬樓，又謂之礬樓。或誤傳謂樓主姓樊，故稱樊樓。後改名豐樂樓。參閲【宋】吳曾《能改齋漫錄·九·白礬樓》。

[a4]就像1937年淞沪会战之后的上海那样，日军不仅已经占领的东北，而且已经逼到了家门口，刚刚停战，夜上海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a5]郑厨，街市名。【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市》：“郑厨，只卖好食，虽海鲜头羹皆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