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心记

《夺心记》

第六章 童年 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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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八点半,宇文明还在小床上呼呼大睡。钟毓媛想把他叫醒,宇文城隔着老远冲她摆了摆手。看着儿子酣睡时的可爱模样,钟毓媛笑了笑,也就作罢了。她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儿子的脸蛋,上班去了。随后宇文城也去了天文台。

宇文明睁开眼,爬下小床,喊了两声“爸爸”、“妈妈”,没人回答。他看看表,已经快九点了,便放了心,一溜小跑窜上二楼,推门走进爸爸妈妈昨晚去过的那个房间。

房间里有一张大床,铺得整整齐齐,两边各有一只床头柜。床尾正对着窗户,两侧的墙上一面是储物柜一面是大衣柜。床、床头柜、储物柜、衣柜和地面全都干干净净,伺服机应该已经打扫过了。宇文明拉开两边的床头柜,找到一只小药盒、一个化妆盒、一个水杯、一套手写工具和几件首饰。妈妈很少化妆,从来不戴耳环、戒指、手镯、手链之类的,项链也只是在参加重要活动的时候才戴一下,宇文明一直以为妈妈不喜欢打扮。今天看床头柜里从头到脚的妆扮首饰几乎应有尽有,宇文明开始在头脑中想象一个年轻、漂亮、性感、艳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妈妈,她就站在屋子里对着自己微笑。

宇文明摇摇头,驱散了脑海中那个妈妈的形象。他看惯了淡妆素裹、大方干练的妈妈,一时还不习惯想象中那个把这些首饰和妆扮都装点在身上的妈妈。

翻完床头柜,宇文明又去翻储物柜。储物柜里东西就多了,装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被褥枕头、电器工具。在柜子贴地面一层的一个大抽屉里,宇文明发现了一个小抽屉。拉开小抽屉,里面摆了两只喷雾罐。

喷雾罐不大,宇文明可以用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他转了转罐体,看到了喷雾罐上的字:喷胶避孕套。

宇文明拿起其中一只罐子,拧开盖,试着往自己手上喷了一下。

一团白雾裹住了自己的手,一碰到皮肤立刻像清洁剂一样扩散开来,流动、延展、连成一片,不到几秒钟就凝固成一层薄薄的、柔柔的、韧性十足的膜。

宇文明放下罐子,用另一只手去摸那层膜:很顺、很滑,像人的皮肤一样。

玩了一会儿,宇文明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层膜从手上撕下来。他关好抽屉,关上所有的柜门,又打开大衣柜看了看,里面是爸爸妈妈的衣服,妈妈在靖北买的那件“变形衣”也在里面。

看完大衣柜,宇文明抓着从手上扒下来的膜下了楼,让羊羊扫描了一下。

羊羊打出了扫描结果:一级生物溶胶,用于医疗、卫生、两性等。

宇文明再让羊羊查“喷胶避孕套”,立刻蹦出一大堆文字和影像。一看这些文字和影像,宇文明全明白了。

看看手中这团膜,宇文明像做了小偷似的,赶紧把它扔进了垃圾处理器,让羊羊关掉了所有文字和影像。

一旦弄清楚怎么回事,宇文明就把它们全扔到一边了。他只对爸爸妈妈神秘兮兮的举动感兴趣,对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兴趣。也许是自己年龄还小吧,真的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很多事情必须自己经历过才会懂。

三个月的年中假转瞬即逝,宇文明玩得很尽兴。假期里他不但参观了科学院、天文台,还找了宇文肖、刘宇我玩。他在宇文肖家旁边的小河里捉过鱼,在刘宇我家附近的玉衡公园看过各种各样的植物,还在端午节的时候跟爸爸妈妈一起爬过山。开学了,不能自由自在地玩了,虽然有点遗憾,但是又能和同学、老师们在一起了,也算有失有得。

开学不久就迎来了中秋。未来局的每位职员都领到了一盒包装精美的月饼。钟毓媛抱着月饼回了家,也不管中秋节到没到,就拆开了盒子,把盒子正中间的哈密瓜月饼给了儿子,把一块西瓜月饼给了宇文城。

“我还是爱吃红糖的。”宇文城咬了一口,边嚼边说。

“我也爱吃红糖的!”宇文明接着爸爸的话说。

“你吃过红糖月饼吗?这不是你在北辰过的第一个中秋吗?”钟毓媛笑着问宇文明。

“他身上还流着一半儿红糖月饼的血呀!”宇文城玩笑道。

“好好好!我们过几天就打红糖月饼!”钟毓媛装作不耐烦的样子道。不过说实话,她真心不觉得红糖月饼有什么好吃的:没有皮没有馅,就是一张棕黄色的、厚厚的小圆饼。上大学的时候在北辰待了三年,过了三次中秋,她也见过北辰本地的红糖月饼(还有用白糖或者冰糖做的),但只吃过一口。这种月饼只能在北辰、合静以及它们周边几个有限的地方见到,其他省、州、市吃的全是有皮有馅的“真正的”月饼。讽刺的是,这里的人们反倒不把这些“真正的”月饼叫“月饼”,而是叫它们“提浆饼”或者直接叫“提浆”。

红糖月饼拥有超过千年的历史。在北辰民俗文化博物馆里,钟毓媛见过几百年前每逢中秋合静(那时候还没有北辰)“全民打月饼”的影像:

快到中秋节的时候,专做这行买卖的人便筑起了打月饼的炉灶。它形似按比例缩小了的蒸汽火车头,一人来高,灶膛很长,贯穿头尾,一头添煤,一头冒烟,下面烧火,上面烤饼。家里要做月饼的人,自带白面、红糖(也有人带白糖或冰糖)、胡麻油(当时的人们管它叫“麻油”),有时还有芝麻,让打月饼的人来做。这些“专业月饼师”们把白面、红糖和麻油拌匀,揉成一块块面团,再压成巴掌大小的圆饼,讲究的会用一个锯齿形的小铲子在饼上扎几排小眼儿,里面撒上芝麻,把压好的圆饼放进一个长方形的金属屉子,再把屉子塞进炉灶。烤过几十分钟,取出屉子,香喷喷的月饼就做好了。有人专爱吃刚出炉、带着热乎气儿的月饼,又酥又甜。有人则喜欢搁在缸里、闷过一段日子的月饼,又软又松。它不加任何馅子,口味和其他所有的月饼都不同。

现在打月饼早就不用那种烧火冒烟的灶了。食品公司有专门的烤箱,只要想吃,任何时候都能订做。不想出门的话,还可以在自家厨房里设定程序,自己打月饼。生命繁衍了一代又一代,技术进步了一次又一次,白面、红糖、麻油这三样却从没变过,月饼的味道也从没有改变。

趁着轮休,宇文城打回了月饼。钟毓媛下班一进家就闻到满屋子的月饼味儿。

“明明去哪里了?他不是最爱吃红糖月饼吗?”

“跟兔子一块儿吃去啦!”

钟毓媛耸耸肩,摇摇头,没有说话。

正说着,宇文明端了一只空盘子走进家门。钟毓媛半真半假地和儿子开玩笑:“明明,你把兔子养馋了,它们就不吃草了!”

“放心,妈妈!兔子才不像猫那么馋呢,它们有什么吃什么。”

中秋之夜,天公作美,万里无云,月朗星稀。除各色月饼外,钟毓媛还买了西瓜、哈密瓜、葡萄、苹果、梨和一些干果,摆了满满一桌。宇文明想把月饼、水果摆到院里一边赏月一边吃,可是外面太冷了。他只好拉着爸爸妈妈、端着瓜果点心来到二楼,把二楼走廊的天窗和走廊尽头的落地窗都调成百分之百透明,把走廊的灯光调暗,勉强营造出了赏月的气氛。宇文城拿出自己买的家用天文望远镜,架好、调准了,对宇文明说:“明明,你要想看最大、最圆、最亮的月亮,就来这里看!”

宇文明以前也用这架望远镜看过行星、恒星、土星环和不同时候的月亮。不过今天是中秋节,有特别的意义。他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到望远镜跟前,把脸凑了上去。

明亮的月盘占据了整个视野,直晃人眼,灰色的、亘古不变的月海静静地印刻在月盘上。

“倍数再高一些,是不是能看到月球基地上放的礼花?”宇文明问爸爸。

“你想看吗?”宇文城问。

“嗯!”

宇文城把望远镜的倍数调到最高。完整的月盘看不见了,在月海中央,宇文明看到了星星点点的闪光。人类几百年前就在月球上建立了数十个基地,这些基地主要用于科学考察和旅游休闲。借助激光通信,地球上的居民可以“实时”(有几秒钟的延迟)观看月球基地里的情景。不过,爱玩的人类并不满足。他们又在风暴洋的洋底建了一个“礼花广场”,每逢重大节日就在广场上燃放巨型礼花,地球上的高倍望远镜都可以看到。

“明明快看,咱们这里也放烟花了!”

随着钟毓媛的欢呼,窗外映出了彩色的闪光,随后就听到了礼花爆炸的巨响。宇文明立刻扔下望远镜,一溜烟跑下楼,冲出了家门。宇文城看着被冷落的望远镜,无奈地笑了笑。钟毓媛揶揄他道:“月亮、星星在明明眼里又不像在你心里那么有魅力!明明有他喜欢的东西!”

“唉——嗯!”宇文城看着窗外的宇文明,答应着。

宇文明在课堂上也找到了他喜欢的东西——创作。上学期的文化课里已经有了诗歌和短文,但仅限于。这个学期,老师开始鼓励同学们自己创作:造句、描述、说明、演讲。平时爱说话的孩子们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不过爱说、能说不代表会说。有的孩子表现欲很强,说得很快,但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有的孩子就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像讲故事一样有板有眼。刘宇我属于既不爱说也不会说的那一类,常常要在老师和同学们的鼓励下才能造好一个完整的句子。宇文明则属于会说却不爱说的,老师最喜欢让他发言。

有一次课是让每位同学用一段话介绍自己的出生地。因为是即兴发挥,不能提前准备,所以很考验反应能力。很多孩子说完一个地名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或者抛出一大堆形容词——诸如“很美”、“很好”、“很高”、“很大”,或者列出一大堆名词——比如某某公园、某某大楼、某某山、某某河之类。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是在北辰出生的,“古城墙”、“玉衡公园”、“天台山”、“星星泉”、“道子河”就成了使用频率最高的名词。

轮到刘宇我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出生在河西,周围全是沙漠,有爸爸、妈妈和我。”就红着脸下了讲台。

老师对宇文明给予了很大期望,特意安排他最后一个上台“压轴”。这点很容易做到:根据以往的经验,没有一分钟以上的冷场,宇文明是绝不会主动讲话的。虽然有几个孩子也很腼腆,但老师会在一分钟以内点到他们的名字,这样就能把宇文明“留”到最后。同学们也很期待宇文明的表现,想看看他会说些什么、怎么说。

宇文明走上讲台,没有开场白,直接朗诵了一首诗:

亲爱的,你问我从哪来?

我的家,一片白雪皑皑。

在那阳光尽头,心向天敞开。

朗诵完毕,宇文明说了声“谢谢”,就鞠躬下台,是除刘宇我外发言最简短的一个。

这首诗惊得老师和同学们目瞪口呆。老师停了几秒才问:“宇文明,这是你自己写的诗吗?”

“嗯!”宇文明点点头。

“那么你这首诗描写的是什么地方呢?”

“你猜!”宇文明调皮地一挤眼。

老师也笑了。她怕有的同学没听清或者没记住,就对宇文明说:“能不能把你作的诗打出来给大家看看,我们一起来猜呢?”

宇文明说了声“好”,就打出了他写的这首诗。有人连诗里的字都认不全,老师给每个字都注上了拼音,和同学边读边猜。

“你出生的地方很冷!”

宇文明应声点头。

“阳光尽头……阳光尽头……”老师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这是一句隐喻呢还是一句写实呢?”

“意会!”宇文明说了两个字。

老师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她眼珠一转,差不多猜到了八九分,但是没说话,想看看同学们是怎么猜的。

一位女生说:“他的出生地应该离我们这儿很远很远!”

马上有人应和:“嗯嗯嗯!对!”

“阳光尽头——就是连太阳都照不见的地方!”

“宇文明是出生在地下室吗?”

孩子们“哄”一声笑了,老师也笑了。

见同学们实在江郎才尽,但也勉强算是沾上了边,老师望着宇文明说:“我猜,你出生在极地——不是北极就是南极。”

“嗯!”宇文明露出一副“英雄惜英雄”的表情,“你猜对了。”

“可是你在这首诗里并没有明确告诉我们到底是南极还是北极!”

宇文明调皮地一笑:“北极,碧州。”

“哦——”老师也会心一笑。

宇文明作诗的本领一经显露,就再也隐藏不住了。就像古代的人们喜欢找书法家题字一样,同学们开始找他帮忙写诗。宇文明也大方,来者不拒,只要对方提好要求,几分钟以后,一首诗就“新鲜出炉”了。擅长绘画和泥塑的赵君彦特意花好几天为宇文明画了一张半身像,还捏了一尊半尺高的全身像送给了宇文明,请他为自己作两首诗。宇文明很高兴,也很好奇,问她:“现在摄影和制造技术这么发达,你为什么喜欢画画、塑像呢?”

赵君彦毕竟不是成人。面对这个有些成人化的问题,她想了想,眨眨眼说:“我就是喜欢!它们很好玩。”

宇文明虽然这么问,却也打心眼儿里佩服赵君彦。他自己回家用爸爸妈妈买的橡皮泥做了些泥塑,照着实物做,但都不太成功,只能模仿出一个大概的意思,让别人分清他捏的是什么:兔子就是一对夸张的长耳朵、短尾巴和三瓣嘴,人就是一个身子、一个脑袋、两只胳膊和两条长腿,房子就是一个带有尖顶、窗户和门的方块。他也想回赠给赵君彦一尊她的全身塑像,试了好几次都半途而废。不过一旦抛开实物、充分发挥想象,宇文明就能捏出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来。他最喜欢做的就是球。他可以用手掌不停地在案板上揉,直到揉出一个浑圆的球体,人眼根本看不出误差,只有三维尺规才能量得出。

钟毓媛看着儿子认真地在案板上揉球,笑着问:“明明,揉出球来有什么用啊?”

宇文明看看妈妈,小心翼翼地用手托起正在揉的泥球,没有回答妈妈的问题,而是反问:“妈妈,到底是人脑中想象的东西完美,还是用科学计算出来的东西完美,还是大自然和人类实际创造出来的东西完美呢?”

钟毓媛没料到儿子会问这样的问题。她隐约觉得儿子揉泥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可能并不想做成一个标准的球体,而是通过揉泥球在思考什么问题。靠着自己所了解的一点哲学知识和她自己独特的理解,钟毓媛答道:“我想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东西吧。大家在称赞一样东西‘完美’的时候只不过是表达一种感情,认真研究起来还是会找出很多缺点的。即使你现在觉得无可挑剔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你自己想法的变化,也会觉得它有这样那样的不完美。”

宇文明没有看钟毓媛,而是望着虚空点了点头,说:“如果我们能把自己想象当中的任何东西都百分之百地原样复制出来,不用经过机器和人手的加工,那就好了。”

钟毓媛笑道:“那怎么可能!信息又不是物质,它必须要借助机器或者人手才能加工成物质。人只能不断提高机器的精度,或者提高自己的手艺,才能尽量让实物接近头脑中的想象。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钟毓媛还想说“人类目前正在尝试制造这样的机器”,但怕勾起宇文明进一步的好奇心和更多的问题,就把后半截话咽回了肚里。其实,自从宇文明提出“多性繁殖”克隆大脑的想法以后,未来局就和一家叫“神脑”的公司联合开发了一个项目。这个项目不仅绕开了“克隆大脑”的伦理和法律难题,还绕开了“脑机接口”的伦理和法律难题,名称就叫“模块脑计划”。这项计划如果成功,就真能实现宇文明的愿望了。可是因为涉及机密,钟毓媛想说却不能说。

宇文明的创造力随着一次次“锻炼”和阅历的增加不断提升。上了二年级,老师开始提倡同学们写日记、写故事、写文章,并鼓励他们在自愿的前提下把自己的日记、故事和文章拿出来与大家分享,然后一起分析它们的逻辑结构和内容设置,发现它们的优点、缺点,再拿出教材里选取的范文仔细、对比、研究,指出范文中有什么值得学习和借鉴之处,让同学们提出批评和建议。这种集体学习、集体讨论的形式广受欢迎,连长期“置身事外”的宇文明都喜欢上了这样的课程。他再也不闷着头自己读书了,而是和老师、同学们一起参与讨论。伴随着学习、交流和讨论,宇文明自己也在进步。他慢慢地成了班里的“故事机”,一有空就即兴给同学们讲故事,无论是课间还是课上。老师也给了他充足的自由,每隔四五天就专门空出一节课,把时间交给宇文明,让他为大家讲故事。宇文明也毫不吝啬,自从开始写日记起,他就每天记录下自己的经历和想法,有些可以分享的,就摘出来和同学们一道分享。

在宇文明的带动下,班里其他的同学也开始读书,不单小学生读物,连“大部头”的名著也拿来读。事实证明,一个人要想做成一件事,最重要的往往不是毅力,而是兴趣、是激情。一旦喜欢上读书,生字、生词根本不是问题,遣词、造句也变得水到渠成:看过了众多名家的篇章段落,自然就知道了这个词该怎么用、这句话该怎么说。一时间,整个班的语文水平都进步神速。闲下来老师们就开玩笑说:“小方真会利用资源,用一个宇文明带动了整个班!”方琳客气地回应道:“这也和课程的类型有关系。文化课本来就很灵活,有交流有讨论,又是个‘慢工出细活、日久见真功’的过程。科学呢,除了观察、实验,没法让孩子们自学。一本诗集读不懂,多读几遍就能体会出韵味。一个数学理论学不懂,读再多遍还是学不懂,你也不能让宇文明上讲台帮你讲吧!”

一位年龄稍大些的科学老师笑道:“你这么说就偏颇了。随便拿来一本诗集、拿来一篇文章,开始读不懂多读几遍就会懂?不一定吧。我读的书不多,可是也看过周天行、胡黎跟舒宇新,他们的文章可不是一个小学生多读几遍就能读懂的。不怕你笑话,我四十岁以后看他们的书才看出感觉来。”

方琳失笑:“郑老师,您这是抬杠。要这么说,我敢肯定,即使像您这样的好老师,也不见得能把相对论给这些五六岁的孩子们讲清楚吧?我指的就是适合于他们这个层次的书、这个层次的知识。”

郑老师针锋相对:“我不抬杠。研讨型的科学课也不是没有,效果还非常好,不就是因为知识和理论层次把握得准吗?能把课讲好的老师固然不算差,但是能把研讨型的课程组织好,让学生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学到知识、掌握能力的老师更厉害!”

方琳快嘴快舌,寸步不让:“您要想夸我就直说,干嘛还这么拐弯抹角的。您直接赞美我一句,我听了还能神清气爽。您以这样的方式来夸人,像我这样感性多余、理性不足的‘小纯洁’不是白白跟您斗气嘛!”

老师们开心地大笑起来。

学年末,方老师让每位同学自编一个故事讲给大家听。虽然不算正式的“期末考试”,但也是对大家学习效果和能力的一个检验。宇文明把自己看过的《西游记》和《红楼梦》两本名著串到一起编了个故事,还取了个名字叫“孙悟空下凡”:

孙悟空跟随唐僧取经成功、被封为“斗战胜佛”以后,终日无聊,想想自己从崩石而出、游山玩水、拜师学艺、大闹天宫、被压山下、皈依佛门、西天取经、降妖伏魔到修成正果的经历,成天除了斗就是杀,没体验过轻歌曼舞、儿女天伦的人间真情,于是请求如来佛祖,让他下凡体验一回凡人生活。如来满足了他的要求,条件是:在人间生活的日子里,他不能有片刻血腥杀戮的念头。孙悟空想了想,就答应了。于是,孙悟空被“屏蔽”了记忆,他的金箍棒变成一块玉被他含在嘴里,跟着他投胎到了金陵荣国府贾家。豪门望族喜得贵子,阖府欢庆,因这孩子衔玉而生,便给他取名“贾宝玉”。贾宝玉“上辈子”从没作过一个人间的富家公子哥,有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还有众多美女相伴,当然是喜不自胜,终日游戏。不过,人间也有人间的正道。参加科考、走上仕途是当时人们追求的目标。贾宝玉上辈子是孙悟空,本来就桀骜不驯、自由放荡,哪愿意受这些条条框框的束缚!可见,孙悟空虽被剥夺了记忆,他的性情却一点没变。贾宝玉一天天成长,思想也一天天成熟,八股取士他不干,对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却情有独钟。经历过一番人生悲喜之后,他毅然决然地皈依佛门、出家当了和尚,经过一辈子清苦而漫长的修行,终于修成正果。成佛那天,他面见西方如来佛祖。如来点开了他尘封的记忆,他才记起,自己就是在这里下凡,去“体验生活”的。转了一大圈,自己还是个“和尚”,于是仰天一笑,安心作他的“斗战胜佛”去了。

听完故事,老师一边鼓掌一边在心里惊叹不已——不光是因为故事情节。她从这个故事里听出了一种人生感悟,一种不属于宇文明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一种情愫。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也许宇文明真的就是一位可遇不可求的“旷世奇才”,谁知道呢?

在方老师的建议下,学校特意把宇文明写的这个故事做成一件全息艺术品,作为一份独特的礼物送给了宇文明。艺术品显示为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上用正楷书写着故事的全文。宇文明带着这份礼物回了家,展示给爸爸妈妈看。宇文城和钟毓媛看完也吃了一惊:第一,他们没想到儿子竟然是个编故事的“高手”;第二,他们也觉得这个故事似乎蕴含着一些更深层次的意义。趁着过年,他们把故事带给了爷爷奶奶——不是把它当作显摆的对象,而是作为分析孩子心理的“资料”。

爷爷看完故事果然皱起了眉,奶奶的表情也很复杂。

“你们怎么看?”

宇文城漠然地摇了摇头:“照常理说,六七岁的小孩儿确实想不了这么深刻。但是明明一来聪明,二来看的书多。最主要的,他在家、在学校生活、学习都正常,跟同学们玩儿得也特别好,我觉得咱们实在没必要节外生枝、疑心生暗鬼,非要从他身上找出点儿啥‘不正常’的地方才行,本来没啥事儿,都让咱们找出事儿了。只要咱们拿‘正常’的眼光看他,用‘正常’的态度对他,他就是正常的。”

爷爷奶奶又盯着钟毓媛。

钟毓媛有点儿尴尬,笑笑说:“我觉得……宇文城讲的也对。再说明明这个故事也并没有表现出消极、负面的思想,我看无非就是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人生繁华只是过眼云烟,你现在所拥有的就是最好的,你现在过的生活就是最幸福的,你觉得换一种活法也许更好,但等你真正体验过之后就会看透:那些世事繁华并不属于你,最初的、最本真的那些东西才是真正属于你的。这种心态……未尝不好。”

爷爷奶奶对望了一眼,爷爷笑着说:“你们想的也对。顺其自然吧!只要他品行端正、身心健康,他爱干啥干啥,你们也别担心,也别干涉太多。我们已经是被时代淘汰的人了。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有你们的世界,你们咋教育孩子我们也不干涉。明明现在也挺好。单就这个故事来说,写得是真不错!”

奶奶忍不住唠叨了几句:“你们就多注意的点儿,让他多和同龄人玩儿玩儿,多接触些开心、愉快、积极的东西。看透人生没错,看透人生以后还要继续对人生有期待、有热情才更好,是不是?”

“爸,妈,你们放心,明明肯定是对生活又有期待又有热情又有激情,没问题!”宇文城充满“自信”。

“嗯,那就好。”

年端假结束,新学期开始,宇文明升入了三年级。三月十一号这天是钟毓媛二十九岁的生日。晚上吃完生日宴,尝过生日蛋糕,宇文明对钟毓媛说:“妈妈,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哦?是什么呀?”钟毓媛笑吟吟地看着儿子。

宇文明抖抖手腕,打出一首诗:

你的容貌美丽动人,

你的智慧博大深沉,

你的胸怀宽广辽阔,

你的心地如水清纯。

你是军中的女神,

你是生活的强人,

你是爸爸的妻子,

你是我的母亲。

你是艾海边嬉笑的身影,

你是校园里活跃的灵魂,

你是冰雪中跳动的火焰,

你是天地间潇洒的战神。

你孕育了我,在北极的初春。

你给我生命,迎接新年来临。

你抚慰我,当我彷徨无助。

你唤醒我,在每一个清晨。

忘不了在你怀里入睡的温馨,

忘不了你身体上淡淡的香醇,

忘不了与你难得的短暂相聚,

忘不了和你一起看天边的彩云。

千言万语,一生诉说不尽。

俗事俗物,能表真心几分?

人生苦短,恨不能永久相伴。

若有来世,能否再作“情人”?

伴着这首诗,响起了“我亲爱的母亲”。

钟毓媛看着诗,张着嘴,睁着眼,好久没有说话,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宇文明还像往常一样甜甜地笑着,看着妈妈。

“明明!”钟毓媛突然颤抖着声音,一步上前,把儿子拥在怀里,眼泪抑制不住,掉在儿子的背上。

“谢谢你,明明!谢谢你!妈妈……妈妈今天太高兴了!太幸福了!有你、有爸爸,妈妈每天都是幸福的!你和爸爸都是妈妈的‘情人’!我们这辈子作‘情人’,下辈子还作‘情人’;在这个世界里作‘情人’,在另外的世界里还作‘情人’!我们永远不分开!”

宇文城见钟毓媛激动得语无伦次,忍不住偷笑,但没敢笑出声。

钟毓媛也不好意思让儿子看到自己泪眼婆娑的样子,索性把宇文明抱了很久,等感情稍稍平静了一些才松开。

宇文城问:“明明,这首诗的题目叫什么呀?”

宇文明咧嘴一笑说:“爸爸你给起!”

宇文城想了想说:“就叫‘你’怎么样?”

“你——”宇文明略微沉吟了几秒,笑道,“嗯!就叫‘你’!”

自从儿子送了这首诗以后,钟毓媛生活、工作的热情更高涨了,甚至连学习的热情也高涨了。因为局长指定她专门负责“模块脑计划”,与神脑公司往来接洽。在交流的时候,虽然那些脑科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们都在尽量使用通俗的语言,但钟毓媛感觉得出,他们在这么说话的时候实际上很费劲。跟“内行人”三言两语、甚至一个词就能讲清楚的事情,在对她这个外行讲的时候不仅要啰哩啰嗦、掰开揉碎解释半天,有时候还要打比方、做夸张。钟毓媛私底下花了不少功夫恶补脑科学、神经科学和计算机科学的知识,甚至在私网机里装了百科全书。有几次局长到办公室找她,见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书,却不得不分神“应付”自己,就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局长只在每天刚上班、或者快下班的时候才找钟毓媛,其他时间除非有紧急任务,都不再去打扰她了。

接近五月底的一天下午,五点半左右,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局长敲开了钟毓媛办公室的门。钟毓媛把自己正在看的书收拢到一边,起身迎接。局长让她坐下,自己坐在她对面问:“这几个月的学习有效果吗?”

“有!现在我和那些科学家们交流顺畅多了,也‘舒服’多了。”

“那就好。不过钟毓媛,自学虽然也有帮助,但毕竟费时费力。人生的时间这么宝贵,有很多提高效率的途径,该走的也得走。”

“嗯?”钟毓媛没明白局长的意思,“您是指……”

“哈哈,我不绕弯子了……直说吧:今年年中假期间,甜海大学要开一个年中班,是关于大脑、神经科学和人工智能的。你知道,国防部和这些大学都有合作,每年各大学举办的年中班主题都会通知给国防部,国防部也会派军人去学习进修。这次甜海大学的年中班,你有兴趣参加吗?”

“哦……”钟毓媛瞬间想起了自己在艾岛上听过的“国防军年中讲座”。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今年是三〇九年,离自己和宇文城热恋的那个假期正好十年。当年自己看着满礼堂的军人既兴奋又羡慕。如今自己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也要在年中班的课堂上出现了!“有兴趣!”她毫不犹豫地说,不过紧接着又感觉回答得太唐突,于是补了一句:“这几个月局里没事吗?忙不忙?要是忙我就不去了。”

局长笑道:“既然叫你去参加,局里的事自然有安排。你愿意去的话,我马上报告国防部给你报名,到时候你去验证身份激活学籍就可以了。”

“还有学籍?”

“当然有!这种年中班都是有头有尾的培训班,属于正式学期,还有期末考试,考试通过了还会发给毕业证书。”

“真的?”

“诱惑不小吧?”

“有学位吗?”

“没有。”

“好吧,”钟毓媛得了便宜卖乖,笑着说,“谢谢局长!”

“不用谢!提醒你一句:开班时间是六月一号,报到时间只会比这个更早,你自己安排好!”

“明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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