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1626

《启明1626》

第61章利弊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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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秉谦愕然一瞬,随即答道,“臣以为,皇上理应会同大小九卿及科道齐集中府面议,另择一二风力科臣前往关外视师。”

朱由校微微一笑,顾秉谦的回答恰在他的意料之内。

自孙承宗去职之后,辽东彻底成了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像顾秉谦这样位高权重的大臣如何会撂下好好的首辅位置不坐,跑到辽东去当一个毫无前途的监军呢?

袁崇焕以及他身边的满桂、祖大寿都是孙承宗亲自选拔出来的将才,倘或日后打赢了仗,功劳也是算在袁崇焕身上,想摘桃子还真没那么容易摘。

而若是打输了呢,这监军却是头一个难辞其咎的,换言之,眼下辽东监军这个职位,本身就是有功不一定有赏,有过则一定当罚。

除了沽名博位的科臣,正经外臣愿意去的还真不多。

但即便如此,外廷在反对内臣镇辽这一议题上仍然出奇得团结。

毕竟外臣之间再如何斗争,他们都不希望让军队的监察权落到内廷手里。

尤其是关宁军这种单靠军饷就能吃净朝廷财政的要塞边军。

“王体乾。”

皇帝一扬手臂,摆出一副早有准备的架势,“将王之臣关于关宁军赏银分发详细名目的奏疏念一念罢。”

王体乾轻咳一声,拿出前日就批复完毕的奏疏,朗声念道,“辽东督师王之臣复具陈兵马多寡互异之故,册原额官兵一十三万四千四百三十三员名,枢辅孙承宗简汰一万七千四百三十员名,实在官兵一十一万三千三员名,此实数也……”

朱由校开口打断道,“听清楚了吗?孙承宗去年报上来的那十一万关宁军士兵是实数,高第报上来的那五万八千人才是假的。”

“但先前那些科道言官却因高第之故,纷纷疏论孙承宗糜费金钱,当关碌碌无一奇策,弄得袁崇焕刚报了捷就要忙着跟朕议裁兵。”

皇帝一面说,一面夺过王体乾手中的奏疏,掼在四位阁臣面前,“所以后来袁崇焕跟朕请银四十五万,朕是真还不了口啊。”

“所谓内臣掣肘,朕尚且可以自禁中约束,而科臣沽名烦聒,大乖宪体,朕又如何止其乱政乎?这回朕要是没派内臣去辽东,那孙承宗岂非徒担一虚耗兵饷之恶名?”

“这凡事,兴一利,则必生一弊,利弊相生,无非是看如何取舍罢了,如今辽左沦没八载,文武将吏几番更任,恢复无期,内臣出镇清查,本是万不得已。”

“朕屡旨甚明,并无掣肘,卿等大臣体国,宜各出长策,仰佐朝廷宵旰之忧,如何反倒扶同阻挠?朕言尽于此,倘或卿等仍不愿改票,朕便不得不再行天启四年会推晋抚时的分票之事了。”

朱由校抬出孙承宗是有缘故的,众所周知,孙承宗在职时最大的政敌就是魏忠贤。

而现在内臣一去辽东,孙承宗虚兵冒饷的罪名反倒一下给澄清了,足可见这内臣监军的公正性是远远胜过科道言官的。

皇帝既不是偏听偏信的昏君,也不是内廷的傀儡,像晚唐那种宦官因掌握兵权而开始有恃无恐地干政,最后连天子也任其摆布的局面,在大明是绝不会出现的。

冯铨抬眼看向端坐于案后的朱由校,竟率先开口道,“臣愿行分票故事,只是臣观近日塘报,见‘奴酋有待四月草青之时,再去攻城’等语。”

“臣以为,宁远与镇道诸臣宜图善后之策,因念宁远之守,实为孤注,必须在在设防,前有埋伏,后有应援,左右有犄角,而后贼进不敢攻,退无所掠。”

“臣相度形势,宁远以西,中右、中后、前屯俱应选将分兵,无事训练,有警应援,其城或有未修者,或有修而未完者,先修紧要,其馀以次渐及,即将难民填实各城堡,分发芜田,给以牛具籽种,尽力布种,秋成量征其租,以佐军储。”

“袁崇焕既已加衔,即当实授辽抚,给以令旗、令牌、关防,使关内关外兵马悉听调度,毛文龙僻居海岛,人颇疑其无实,今登抚隔海既难遥制,若另以文臣监督,又恐势不相能查。”

“毛帅原出罪臣王化贞门下,尝上疏愿为王化贞赎罪,皇上不如暂缓王化贞一死,出令戴罪监其军,浮海办贼,限以三年,成则论功,不成则原案具存,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朱由校一愣,不知道冯铨这是唱的哪一出,赶忙用意念呼唤启明,「冯铨为什么要给袁崇焕请官?又为什么要提议派王化贞去东江镇戴罪监军?」

「这事儿跟东江镇有什么关系?我刚才从头到尾可是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毛文龙罢?冯铨攀扯毛文龙作什么?」

启明揪了揪丸子头上的绑带,道,「宿主,对于冯铨的提议,你须得谨慎考虑后再作回复,他显然是与魏忠贤有过私下沟通的。」

「历史上毛文龙曾屡次请求内臣驻守登莱督发粮饷,而东江镇的军饷,本来就不似关宁军全部依靠朝廷拨发,也根本不需要监军,因此毛文龙此举的根本目的,是为了结交阉党,试图让魏忠贤从内廷应援,力阻朝中移镇东江之议。」

「明熹宗厌恶王化贞,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这是朝野皆知之事,冯铨提出要让王化贞戴罪监军,就是笃定你不会答应这个请求。」

「他是希望你像往关宁军遣派内臣一样,也给东江镇派两个镇守太监,袁崇焕不会投靠魏忠贤,是因为孙承宗余威尚存,而王化贞身陷囹圄,怎么救也救不出来了。」

「一旦东江镇有了镇守太监,毛文龙便会自动自觉地向阉党靠拢,历史上的东江镇就有这么一种现象,即宦官与毛文龙合谋,替他请军饷请军械,夸伪捷献伪俘,使得毛文龙在海外一直相对地保持独立,不曾移镇。」

「所以如果宿主你不想让毛文龙移镇,那么便可以顺着冯铨的请求往下答应,你先后往关宁军和东江镇都派了内臣当监军,同时又给袁崇焕升了官,怎么说也不算厚此薄彼。」

「另外,倘或毛文龙身边有皇帝派去的镇守太监,袁崇焕是绝对不敢下手杀他的,这天启朝的宦官,可以是掣肘,同样也可以是保护伞。」

「我可以给宿主你一个参考,历史上的明熹宗在天启七年是派了内臣去东江镇的,不料几个月后崇祯皇帝刚一登基,就下旨将九边所有的镇守太监给撤回来了,然后没过两年,毛文龙就被双岛斩帅了,可以说这是一个连锁反应。」

朱由校想了想,却道,「不对,我觉得冯铨是来试探我的,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上回袁崇焕在奏疏里提了一嘴移镇东江的建议,我当时反应太大,把魏忠贤给吓着了,所以这回他就借内臣监军的事来敲边鼓。」

「这历朝历代的皇帝往边军里派宦官,都是为了监督将官,搁毛文龙那儿倒反过来了,变成他利用宦官来糊弄我这个皇帝了,我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毛文龙为了维持现状,一定会使尽浑身解数讨好镇守太监,他要是跟镇守太监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袁崇焕是轻易动不得他了,可我这里不也同样得不到东江镇的确切消息了吗?」

「本来这毛文龙有无牵制之实,尚且还有讨论的余地,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那镇守太监要真往东江镇那里一戳,不就等于掌握了全部话语权吗?」

「到时候,毛文龙是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了,我反倒没了指挥他的余地了,那我图什么呀?」

「我不愿现在就移镇东江,是怕毛文龙跟袁崇焕因此交恶,无法合作抗清,这移镇的事,到底还得是我这个皇帝开口主持,不能像历史上那样,搞得好像一切都是袁崇焕在拿主意。」

「倘或我往东江镇派了内臣,这镇守太监坚持说毛文龙在勉力抗清,东江镇有牵制之功,那我还有什么理由敲打毛文龙呢?」

启明叹息道,「这事儿确实是不好办,主要还是东江镇实在是太远了,毛文龙发来的塘报真伪难辨,连现代学者都无法全然判定真假,倘或东江镇也拥有一套完整的九边军镇体系,宿主你也不必左右为难了。」

朱由校撇了撇嘴,终是回复冯铨道,“祖宗法度昭然,冯卿不必为失陷封疆者求宥,至于袁崇焕应否加辽东巡抚职衔,著下兵部酌议妥当即可。”

“朕见塘报上说,奴贼造车修器,意图再逞关外,宁远防御事宜,比前倍加毖饬,辽人守辽土,诚为善策,这火药器械等物,须得即时给发,毋误急需,朕先前已拨了二十万内帑去辽东,剩下那二十五万,总要诸卿集思广益才是。”

冯铨见皇帝将往东江镇派遣监军一事轻轻揭过,又定下袁崇焕不日擢升辽东巡抚,却也不再追问,只是垂下眼睫,伪作出一派乖觉模样。

朱由校与四位阁臣议了一回军饷筹措事宜,理了理哪些地方有积欠银子须得尽快追补,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时辰。

虽然朱由校知道要赚大钱还是得靠海贸和织造,从现有的官僚体系里去抠钱就等于变相地榨取民脂民膏,但眼下的情形是能省一分是一分,他依旧认认真真地与阁臣开完了这一场会。

待四位辅臣告退之后,魏忠贤已是跪得汗流浃背,可没有皇帝的命令,他依旧不敢起身,只得觑着天子的脸色小心开口道,“皇爷,时候不早了,要不要让高永寿近前伺候?”

朱由校又拿起那柄铜尺,举至眼前细细端详片刻,忽而笑道,“朕晓得分寸,昔年汉哀帝爱慕董贤,使其二十二岁便官至大司马,位居百官之首,连匈奴单于来朝,见得董贤年少至此,亦是啧啧称奇。”

“冯铨虽是本朝最年轻的阁臣,但跟董贤总不是一回事,汉哀帝驾崩后,王莽刚罢了董贤的官,董贤就自杀了,这要是换成冯铨,王莽篡汉之前,非得被他活活扒下一层皮不可。”

“你放心,朕分得清楚,冯铨是位能臣,即使他不合朕意,朕也有一百种法子将他逐出内阁,总不至于非得将他诬为佞幸的。”

“方才朕打他那两下,也是他该打,但话说回来,朕打了他,他脸上带了伤出去,那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他直言劝谏,朕执意不从。”

“往后这镇辽的内臣要是出了什么纰漏,那过错就在于朕,而不在他,朕还是惜才的,冯铨这个人,你得替朕保下来,别让他犯了跟魏广微当年一样的错误,知道了吗?”

皇帝这般戏谑口吻,却激得魏忠贤直冒冷汗,只得满口应是。

魏广微首开分票之例,本是大功一件,可是在东林六君子下狱时,魏广微因吏部尚书崔景荣之言,上疏制止刑讯追赃。

因其疏中有一句,“勿论伤好生之仁,抑且违祖宗之制,将朝政日乱,与古之帝王大不相侔矣”,而使得皇帝大为不悦。

后来明熹宗借故切责廷臣,特地引用其疏中语句斥责道,“朕正遵循旧章理政,说什么‘朝政日乱’,朕正遵照尧舜所为,说什么‘不大相同’”。

魏广微见状,自知圣心已去,不得不三次上疏乞休,由此可见,但凡当了皇帝的白手套,替皇帝背了黑锅,那是连个临阵脱逃的念头都不能有的。

王体乾附和道,“是,是,皇爷体恤臣下之心,朝中内外无人不知,奴婢记得,魏广微罢相前,还给奴婢们送了把扇子。”

“扇上题了首诗,‘秋雨沉沉夜未央,蓟门有客欲还乡。关心社庙愁先结,洒泪君臣念不忘。苍狗白云仍变幻,倾葵捧日但悲伤。故人回首双龙远,离思还从潞水长’,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朱由校笑了两声,兀自感慨道,“要说诗词,倒是信王比朕更懂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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