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乱开

《花乱开》

第8章 树勇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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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京涛/摄影家、资深传媒人

“近来富贵家儿与一二庸奴、钝汉,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经赏鉴,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纵极其摩挲,护持之情状,其污辱弥甚,遂使真韵、真才、真情之士,相戒不谈风雅。”

──引自明人沈春泽为文震亨的《长物志》所做序言

(一)

树勇的电话,经常打通了不接。再打,还是不接。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也就罢了。如果有要紧的事,真他妈撮火!有与我俩相熟的朋友遇到这种情况,会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或者袁冬平那里,关心树勇怎么了。我们都会说,没事,丫可能又猫在地下室画画呢,手机在震动上,听不见。

树勇还会画画?许多人会这么问。

树勇画画,比他写大块的摄影评论,历史要悠久得多。

树勇出生在山东省潍坊市临朐县。这么说这个地方您可能没印象——曾记当年央视广告的标王“秦池”酒否?那就是临朐县酒厂干的。当然树勇老家离酒厂还远,前些年我去过一次,离风景秀丽的冶源水库和名泉老龙湾倒近,四周群山苍翠,显然是个出人物的地方。树勇长于苍山绿水间,满目所见皆芳华,自然养成烂漫放达好性情。树勇天赋异禀,自然与寻常农人不同。在起早贪黑为温饱计的农人眼里,再美的景致,不过是浮云。树勇不然,他鬼使神差,却要试着把它画下来。于是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树勇就拖着鼻涕,开始用铅笔头在墙上、演草本上画岗上的狗尾巴草,画街上的老槐树和自家院子里父亲栽的箭竹——在北方,要种那么一片茂盛的竹子,算奇迹了。

我不知道树勇想要当个画家的志向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有了,反正,中学毕了业,他很不情愿地上了天津南开中文系。而更吸引他的倒是天津美术学院的国画系,为此他还闹腾了一阵转学,苦于困难重重,未遂。

期间,树勇裹军大衣挎军用水壶扛一大卷画坐火车到处去拜访南北画家。再后来就是大学毕业,树勇到中央财经大学教书。画兴渐淡、渐废。偶尔弄弄,无非是临时起兴,拿签字笔在随便什么纸片儿上乱画小人儿。

再后来,正如您所知,树勇一不小心结识了我等弄摄影的人,被拉下水,长篇大论写有关摄影的批评文章,风头强劲。于是,朋友大多知道他是个犀利的摄影评论家,知道他画画的,不多。

(二)

树勇的画儿一点不伟大,但树勇把画儿转成这种平实有趣的样子,却像许多伟大的艺术家一样,经历了一个曲折复杂的过程。

起手见树勇画画,是在2001年夏天。彼时我们几个兄弟精力过剩且自视挺高,老想撺掇事儿,就忽悠民间企业家谷体山兄出银子,在东营搞了个一品国际摄影节,号称国内第一个民间国际摄影节。这个摄影节引起了什么反响,不知道,知道的是哥几个经过几天几夜没白没黑的折腾,革命友谊进一步加深,于是走动也就勤了些。某日树勇到我这儿来喝酒扯淡,末了要上火车了,还嫌早,复又坐下,拿我刚买的一张素扇端详,然后默不作声地作**图一幅。钢笔画儿,线条遒劲,腾挪自信——咱也知道,看画看线条,线条是基本,于是知道树勇基本功了得。随后,树勇赋诗一首:

周末双休日,临风吹紫箫。

乱花正开着,野外生青草。

窗帘低垂下,女人洗完澡。

夏天天气热,屋里有空调。

音乐生浪漫,伟哥助兴高。

日罢歌一曲,社会主义好。

这有意思!生物本能与太平盛世的意思全有了,调调儿还挺高。我看了直笑,我媳妇看了说“流氓”!再后来我儿子长大看了,说刘伯伯真是大师——确实是真的!

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他还创作过一批版画,我也收藏了一张,线条乖张,色块凝重,同样压抑焦躁。

人,在80年代早期,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都有一段崇高的单纯,都有一股舍我其谁往前冲的猛劲儿,在思想活跃的高校,尤其如此。赚钱很重要,但似乎还是没有国家大事重要,尤其在北京。我想这也是树勇当时的心情。他的这些画儿,也把这种心情搁在里面了。这个时候的画儿,多少有些反意识形态的成分在其中,这就与鲁迅喜欢的凯绥?珂勒惠支以及“左联”的气儿,相通了。

这样的画儿,有大意义,尤其以现实主义的创作观观之。不过这样的画儿,如《让子弹飞》中的马匪老三所说,“不轻松”。

(三)

经过几千年的传承,中国画已经与民族文化紧紧扭在一起,要想轻松,着实不易。

树勇的画,由上述的厚、紧,转为如今的轻、松,他起初是怎么想的,我没问过他。不过我感觉最根本的因素还是树勇骨子里的天真烂熳。假如您又读过他那些逻辑严密,措辞高深的理论文章,或者看看他硬着头皮累得像驴一样应付的那些破事儿,也许你会理解,他散淡而高格的秉性,必然要找一个释放的渠道。而可以随心所欲,纯属自娱自乐的绘画,正是最好的方式。当树勇得到一套面积广阔的地下室,并几张床一样大的案子后,他曾经的画家梦,又被勾了出来。于是弄来一捆毛笔,几刀宣纸,重新比划起来。

这一比划,可是气象一新。也就是说,他从画的素材,到技法,到书法和印章,统统与传统的国画拉开了一大段儿距离。

树勇的改变先是从入画之物开始的。他画画的素材,彻底地“世俗化”。他画萝卜白菜大辣椒,画菜刀铲子黑铁锅,画拖鞋墩布高跟鞋,一应生活用度之物统统入画,也就是说,他的绘画素材,已经彻底突破了传统的花卉山石人物之类,也彻底地与悲鸿画马黄胄画驴之类的专门化画家相左。什么都画,但“什么”都是从眼前具体的生活中来。我相信树勇这是受了马塞尔?杜桑的影响。树勇有一个时期老是把这位现代主义大师的名言“我最牛逼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挂在嘴边。这话我也高度认可,他简明地道出了个人生活之于艺术的重要性。不过我私下认为杜桑兄的生活有重大缺陷,比方他光摆pose与光屁股女人下棋,却不与女人成事,这就比较装孙子,这就不是真实的生活。

真实的生活一定是男男女女爱恨纠结五色杂陈乱象环生。在这方面我更欣赏罗丹或者毕加索,后者甚至认为搞艺术与搞女人实出一理。当然到了现时社会,很多人都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性成了艺术最重要的主题,因为性是最真实又最神秘、最世俗又最神圣的。所有艺术天生的超现实本性体现在哪里?不就是体现在真实与神秘之间吗?但树勇画女人,画女人的日用之物,比如《金莲春睡图》、《内衣》之类,荡漾,但有烟火气。金莲的丁字裤,蕾丝胸罩以及旁边的印度神油,弥散着浓郁的当下特色。到了这个地步,你应该看出,树勇的画已经与“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说法渐行渐远,他分明是在告诉你:艺术就是生活,艺术只能向生活致敬。这个想法倒是与他一贯的艺术主张一脉相承。

树勇所画的另一个特点是“时代性”。他画的所有东西,既不是对古典主义的想象,也不是对现代主义的礼敬,所以他的画既没有古典主义绘画的那种对自然、对人生的空想,也没有现代主义的偏激诡异。他是推开窗户,就画乱七八糟的现代城市,高楼大厦,香车美女。回到内心,就画儿时梦想,画对女人、对自己的胡思乱想。比方《枪》:“小时有个梦想,手里有把真枪。看见一个坏蛋,一枪撂在地上。”比方“女人穿着性感迷人的内衣,是为了吸引男人过来解开它,美国作家房龙同志如是说。房龙是谁,我不认识,但我相信,这话就是树勇自己真实的理解。”比方“古人好隐逸,盖屋终南山。门前栽松柏,房后响流泉。闲时看看诗,朋友也不见。渴了饮露水,饿时花当饭。忽闻皇上召,立马去做官。面目渐狰狞,凌弱兼巨贪。原来做隐士,纯属是扯淡。”嬉笑怒骂,讽刺调侃,都与当下纠结的生活息息相关。我想,树勇的画是从心里“长”出来的,不像那些与市场接轨的画家,是比着钱“造”出来的。所以,他的画随性自然,有真性情在。

树勇绘画的技法貌似同样荤素不忌,国画、水墨、油画甚至漫画的技法熔于一炉,随心所欲。他是怎么做到的,对我这个外行来说,同样不甚了了。但有两个故事告诉我,他对绘画技法的钻研,是非常用心的。

去年10月底,因参加“徐肖冰杯”全国摄影大展颁奖,我与树勇齐聚浙江桐乡。桐乡是丰子恺、矛盾、钱君匋以及徐肖冰诸艺术大师的故乡。正好桐乡文化局局长杨惠良兄与我俩相熟,便大开方便之门,让我们观瞻了钱君匋艺术馆的馆藏名品。有一副徐渭画的六尺芭蕉,极壮硕恣肆。树勇仔细看过,说,这哪是芭蕉啊?这简直就是胸中着了大火!再看陈老莲的赏梅图,他对陈老莲貌似中锋实则侧锋勾勒的线条敬佩不已:“看看,看看这线的变化,真牛逼!”然后,当我继续把玩吴昌硕先生的几方印时,他一个人跑到楼下,在濛濛雨雾中走来走去,我猜他是在想怎么才把大师的才情融汇到他的绘画中去。

另一次,他去扬州。历代文人骚客在这个地方留下的踪迹,似不亚于几大古都,且更加轻灵活生。比方苏东坡,比方扬州八怪。然后他就打电话给我,与我说李方膺,说李鱓,更说清代书法大师伊秉绶——因彼时我正被这位大师敦厚沉雄的隶书搞得五迷三道。他提醒我:“你别被他貌似中锋的样子迷惑,他用笔灵动着哪,侧锋也经常用。”你瞧,树勇对笔墨线条是多么在意——不在意行吗?中国画技法的精髓,不正是线条吗?

当然,树勇画中最令人称道的,是题画诗——你可以称它为歪诗、顺口溜、打油诗,随便什么,但这些用拙稚的书法写出的诗句,是相当的松弛自然,而且合内心,合时局。上述略有所引,其他多了去了,你自己慢慢瞧去吧。

树勇于他的画作,似并不珍惜。过去画完了,随手一丢。有一个叫陈峰的学生,与他极相熟,默默收集了他上百张画作。最近这些年,他画的多,散的也多。树勇朋友如云,四方走来,他就大手一挥,大嘴一咧:“看上哪张了,卷走,哈哈!”如此这般,得之于心,散之于野,与金钱无关,与名声无关,大有逸士之风。这让我想到美国桂冠诗人霍华德?内梅罗夫的一句话:“艺术,就是对它自身最好的回报。”

愿树勇继续天真无邪无私无为地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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